看见父亲那被岁月刻划成千沟万壑的脸,我就想起了被大自然侵蚀得支离破碎的故乡——白家川。
养育我长大的故乡———白家川———是陕北北部的一个小山村。那是个闻名全国的地方———全国百个贫困村之一。沟窄山瘦,经年干旱,到夏季连人畜饮水都成问题。虽然时候已到二十一世纪了,我家乡的父老乡亲却还用古老的牛耕人做的生产方式。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面朝黄土背朝天,运输靠牛,交通靠走。白家川的人们往往辛辛苦苦劳作一年,连肚皮也填不饱。村里的大姑娘一成年,个个梳妆打扮、描眉画眼,托亲戚、找媒人,争先恐后地往外边条件好的村庄嫁,简直是逃难一样;小伙子们一到十七八岁就出门打工,说是打工,宛如游逛,家里的父母会将历年积蓄取出,给小伙子买新衣新鞋,添置行头,口袋里再装些钱,其实真正的目的是让小伙子谈个媳妇回来(留在村里便得做一辈子光棍)。
我说:“爸,您咋来了?大老远的!”
父亲的已经褪色成蓝白的中山装洗的干干净净,消瘦的沟壑纵横的脸刮得铁青,两只眼睛迷成一条线——父亲高兴时总是这样。他没说话,嘿嘿地笑着。
我说:“我那事还没定下来呢。”
我想起月前辅导员说今年学校准备在毕业班留一批优秀学生任辅导员。我曾三次被评为“三好学生”,所以上次给家里的信中我信心十足地说,我十有八九可以留校。我原本是想安慰一下为我操劳至今的父母,没想到,父亲竟为这事专门来了。“这件事得跑跑!”父亲仍然面带笑容,颤巍巍地从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拿出两瓶茅台。“我专为这事来的。”父亲一屁股坐在我的架子床上,信心十足的样子。
“咋?——咱哪有这闲钱?这茅台酒!———要好多钱的。”
父亲说:“这事,是大事呢。”
我说:“这好多钱,买了粮够你俩吃半年呢!”
父亲说:“可这够你吃一辈子呢。”
我看再说下去,父亲会不高兴的,再说酒已买了。我说:“爸,你在床上躺躺,歇歇脚,我到食堂打饭去。”
“别给我买了。你妈烙的饼还没吃完呢。”父亲从挎包里取出两个干裂的掺了玉米面的饼, 说:“给我倒碗开水来。”
我觉得眼泪要掉出来了,趁父亲注意力在他的玉米面饼上边的当儿,我连忙掉转头,用袖子匆匆一抹。
父亲在西安呆了两天。我带他转了钟鼓楼、东大街,南大街,书院门、兴庆公园,还绕着古城墙走了一圈,全是不用花钱的地方。但父亲很高兴,他说:“我这辈子总算逛了趟西安!”
父亲高高兴兴地走了———回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我的故乡白家川了。走时,父亲一再嘱咐我说一安排了工作就给家里写信。在父亲走后一个月,我毕业了。我最终未被留校,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我压根儿就未拿茅台“跑”的缘故。面对这一现实,我沮丧了好一阵。不过,我很快调整好了自己。我自个看《华商报》和《西安晚报》的招聘版,四处打电话、填表、面试,终于找了份工作———在盛京公司做实验室器材推销员兼安装员。虽说做推销员兼安装辛苦点儿,可一个月下来收入比留校要多一倍呢!
我卖了两瓶茅台,然后将钱和我有生以来挣得第一份工资一起寄给家里。但我没有写信,只打了个电话。
在电话里我说:“爸,两瓶茅台真中用, 我被留校了,现在借调在盛京公司。工资不低呢,比之前高了一倍。”
我听见电话那头父亲在嘿嘿地笑,那股高兴的劲儿顺着电话线一直传到我的耳朵里。
20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