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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高仿青花瓷

作者:李世心 录入:夜莺 来源:原创  时间:2023-3-14 18:31:29 点击:

一件高仿青花瓷

(配图来自网络)

“相见亦无事,不来忽忆他。”这不知是哪位高人的心得,我与老方的关系就是这种境界。

老方是我在县文化局工作时的一位同事。此前虽然谁也知道谁,可没有共过事,形同陌路。文化局当然集中的是一帮有点文化、有点才艺的人,一般谁也不服气谁。不过老方这家伙是个另类,猴精古怪、八面玲珑,就像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骗子,见谁都往上贴,颇有些人缘。

我与他是机构改革时凑在一块搭班子,办公室门对门。刚过八月十五的第二天,他走进我办公室,一头乌发棱角分明,长马脸上阳光灿烂,杏仁眼里流光溢彩,樱桃小嘴春风化雨:今天你生日,兄弟给你过,一起热闹热闹。我好生奇怪,你怎么知道我生日?他笑嘻嘻地回答,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单位里所有人的生日,还研究过每个人的生辰八字呢!

我感觉后脊背发凉。

文化部门属于说起来谁都认为重要,做起来谁都喊叫没钱去做的单位。在文化部门工作的人,可能是天底下最怀才不遇、最有劲没地方使的人。发牢骚骂娘是家常便饭,等、靠、要常态化,永远处于无休无止的“一般将来时”。而老方不是这样,他的大脑里活蹦乱跳着成百上千尾小黄鱼,聚合、裂变、擘画、升华出万花筒一般的魔幻世界,接二连三地发出既带战略性又有战术性的明确指令,调动周身每一根神经进入临战状态,指挥五脏六腑各司其职、各尽其责,分工协作、高速运转,带动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语言模棱两可,行为恰到好处,在滚滚红尘中,打破关关节节、羁羁绊绊,逢凶化吉、游刃有余,永远处于主动优势地位。这绝不是调侃,更无半点揶揄。因为,老方看似玩世不恭的外表下面,掩饰着美轮美奂的圆滑世故。与他打交道,恰如遇见了真假孙悟空,弄不好就会上当受骗。这一点请读者朋友务必相信。

老方属于那种学历不高而涉猎广泛、术有专攻、成绩非凡的人。他十六岁那年就初中肄业,顶父亲的班,在一个乡镇供销社做了售货员。因为书写商品广告,挨了主任的磕碜,下定决心开始练字。起先临欧阳询,其后是是柳公权、颜真卿、赵孟頫和米芾。供销社的大小报纸、所有商品包装纸无一幸免,全部承载着他的“作品”。而且每天坚持右臂上吊砖头,在墙头上练功。在局里的时候,其书法挥洒自如、功力深厚,已经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境界,凭真本事加入了中国书协。不过,字体结构刚骨有余而自然洒脱不足,显得有些生硬呆板。为了作出改变,后来他请教了许多名家,跳出书法重新认识书法、研究书法,坚决斩断以书法博取名利的魔爪,坚持反复揣摩、临摹、领会民国大家于右任老先生的书法,终于突破了长期笼罩在头顶那张无形而又无比坚硬的大网,找到了成功的路径,成为物我两忘、独树一帜的书法家,延安书法界的领军人物之一。 

他至今还保留着三项永远不会被打破的县级记录:第一,他是全县第一个学会敲架子鼓的人。一度时期,凡县上的重大演出,敲架子鼓非他莫属。第二,在县工会工作的时候,改革开放伊始,他承包了单位的职工俱乐部,率先开起了歌舞厅,灯红酒绿、夜夜笙歌,向传统道德堡垒发起强烈进攻,把许多人拉下了水。第三,他是第一个自愿跳火坑,从行政单位去县剧团当团长的人。当然,他之后敲架子鼓者如过江之鲫,其中也不乏佼佼者,但是他们的祖师爷永远只有一个。歌舞厅不久也在一片叫骂声中偃旗息鼓,自己还被单位扣发了十九个月工资抵债,沦为下岗职工。雄心勃勃的剧团复兴计划也宣告破产,自己还搭进去十几万元,不得不灰头土脸又回到了县工会。 

这是一个绝对称不上光彩的履历表,其显著特征是盲目的、任性的、不计后果的幼稚、冒险与执着,因而既具有德拉卡瓦的罗曼蒂克又具有亚里士多德的无可奈何、耶稣基督被绑缚十字架的悲催。不过,有失也有得,而且从日后他的文化修为来考量,得大于失。首先,他由工人身份混成了副科级干部,回到工会后顺理成章地做了副主席。其次,虽然剧团的戏没有唱红火,而他自己却学会了音律乐谱,自己可以独立创作音乐谱曲,歌曲演唱水平更是突飞猛进,得到了著名歌唱家郁钧剑的赏识。再次,鬼使神差,他竟对收藏着了迷,开始倒腾出土后散落在民间的石头瓦片、坛坛罐罐,收藏品相较好的文物,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成为陕北一带有名的文物大咖,既弥补了经济亏空,腰包也日渐鼓了起来。第四,他对陕北文化发展现状、未来发展走向有了比较深刻的认知与总体把握,积累了组织领导大型文化活动的实际工作经验,由文化菜鸟蜕变为想干事、坚持干事、有能力干事、也能干成事的真正的文化工作者、殉道者。第五,明白了江湖就是人情世故,要办成事先要敬奉好各路神仙,学会与上上下下的妖魔鬼怪打交道,否则寸步难行。第六,文化心头在,酒肉穿肠过。学会了反弹琵琶,以近乎常态化的请客吃饭来联络感情、打通关节,依靠酒肉朋友、哥们义气来做小事情,办大文化。譬如,他称局长大人是唯我独尊的“乾隆”,一名背有点驼的副职是“刘罗锅”,另一名成天混日子的副职是“和珅”,而称自己是“众人独醒我独醉,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六王爷”,搞的局里文恬武嬉、打打闹闹,似乎天天都在演绎现实版的《宰相刘罗锅》。

没有钱也要硬着头皮干点事,有了点小钱就想干大事,这是老方的“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或者说,这既是他对文化的态度,也是他热爱文化、矢志办文化的一贯原则。

一件高仿青花瓷

一起工作四年后,我奉调离开了。老方的苦心经营也有了结果,兼职文化馆长,手里头有了点实权,能独立干点事情了。他花钱找人创作剧本《地火》,与省话剧院的下岗职工一拍即合,把延长石油的光荣历史搬上了舞台。多年的夙愿虽然达成了,但是赔的血本无归。其后,汲取教训,利用国家抢救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政策机遇,通过下乡过筛子,搞出了数十项“非遗”,还将土得掉渣、已经奄奄一息的“曲颈琵琶”和一位农村老太太的传统剪纸弄进了省级非遗项目目录。市文化主管部门领导表扬他,延长的文化开始动弹起来了。再后来,又兼职县书画协会的主席,领着一帮写字画画的人上蹿下跳,闹出了不小的动静。银行、税务、保险、电力等有钱单位搞宣传都请他担纲策划、具体承办,一举实现各取所需、互利双赢。

离岗以后,心有不甘的老方成立了文化传媒公司,继续在文化的浅水里扑腾,先后承办了县上的首届春节联欢晚会和连续四届美食文化节。其中首届春晚的策划、创意、形式、光电、音乐与节目质量,受到市县领导、业内专家和广大受众空前的赞誉,至今被人津津乐道。不过,盛宴过后一片杯盘狼藉,至今他还背负三百多万元外债。在延安的一次酒宴上,原市文化中心的李主任由衷赞叹,搞文化工作,就需要老方这种半脑子货!

也就在离岗前夕,他又看中并争取到一块屁股大小的地皮,自愿拿出自己收藏的文物,建个博物馆。也幸亏他当售货员的时候经常为时任市上某领导开后门卖中华牙膏,人家知恩图报给他批了二百万元。可是,没有钱没有掌柜的,有点钱都是掌柜的,仅设计、招标、投标中的一大堆烂事儿就扯皮了两年,由于缺乏资金一阵热一阵凉又是两年,第五个年头才完成了主体工程。紧接着,与几家公司合作实施装饰工程和布展工程,于建党一百周年正式开馆,吸引了众多惊异的眼球。当然,驴粪蛋子面面光,又欠下了上千万元外债,整天债主盈门,靠说好话过日子。

一位来自上海的文物商在三楼一间只有三十来平米的重点文物展区参观后对他说,卖给我,一口价,六百万!

老方一口拒绝了。

这件事传出去后,有人说老方简直是个败家子,还有人说他脑被门夹了、驴踢了。

今年国庆放长假时我去了博物馆。进门后看见老方满头白发、一脸疲倦,正戴着白手套,用一块红色的丝布擦拭一件青花瓷瓶,嘴里喃喃自语,唉,好倒是好,可惜是高仿的。我与他开玩笑说,你不就是一件高仿的青花瓷么!

老方笑了,笑得很勉强,眼睛里含着晶莹的泪花……



(注:本文配图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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