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镜以探其姿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啊，没吧！”
又到了团体治疗时间，这次咨询师给我们讲的是心理学上有名的“救生船”问题：有一艘船在海上遇难，船上有12人，但只有一只可以载6个人的救生艇，你会救哪些人？
1. 船长（男，49岁）
2. 水手（男，27岁）
3. 著名物理学家的女儿（数学天才，16岁）
4. 盲童（有音乐天赋，男，12岁）
5. 杀人犯（已有7个月的生命，28岁）
6. 警察（女，30岁）
7. 医生（男，妇科主任医师，35岁）
8. 护士（女，刚参加工作不到三个月，22岁）
9. 女同性恋者（某跨国企业IT工程师，30岁）
10. 某省长的儿子（大学生，21岁）
11. 合资企业的外方经理（女，美国人，在华工作6年，38岁）
12. 回乡探亲的民工（男，回族，孤儿，29岁）
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尽相同。一些年纪较大的一开口就选10号，他们说“大学生么，以后肯定有出息。再者，救了省长的儿子，那我不就......”。几乎没人去选择12号，那个可怜的回家探亲的农民工。还有些选了6个，咨询师笑着问他们“为什么不选自己”。
有人说：“应该让有价值的人活着，我这样子的人死不足惜！”
只有不到5个人说：“我靠，我再在那六个里面去一个”
咨询师笑着问我“未来的小医生，你怎么选？”
“我肯定先选我自己”我盯着她的眼睛回答。
“为什么？”她的笑容只增不减。
“首先，不得不说这里边的人各个都是人上人。但恰恰是我这样没本事的人去给他们选择活路，要不就是我说话有权威性，要不就是我也有一技之长。再者，选了他们我不保证他以后是否会违法乱纪，杀人放火当间谍。但我至少可以保证我不做那样的事，这是提前给社会清除不必要的障碍。”
“哈哈哈哈，还有呢，剩下5个你怎么选？”咨询师看我的眼神越来越温柔。
所有人都沉默着，都把目光投向我，听着我去回答咨询师的问题。
“你确定这不是你的一己私欲吗？”归沐认真的盯着屏幕上的问题，突然插进一句。
我有些怨气“我让我活下去怎么就是私欲，刚那叔几个一口一个救省长儿子，这难道不是私欲？”我回她。
归沐的眼神空洞地持续的盯着我：“你又怎么能保证，你以后的价值会高于那个省长的儿子，那个大学生？”
我学着她的语气反问她：“那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不是个败家子，你又又怎么能保证那个省长不是个‘吃人肉的’，你又又又怎么能保证那所谓的大学生不是在国外混的学历。在前路无法预知的情况下，我更倾向于已知。”
“嗯”归沐移开了她空洞的眼神。咨询师让我说下去。
“我选3，6，7，8，12”
她问我“为什么不选1，2？”
“船长开船把船开翻的，水手可以自己游回去。”
“那为什么不选择4，5？”
“我不得不承认小盲童有天赋是件很厉害的事，但他看不见呀，世界上有天赋的人太多了。他连乐谱都没法看...这是一件很抱歉的事情。”
“你不必内疚，这不是你的错。”咨询师摸了摸我的头：“那为什么不选那个怀孕的杀人犯，毕竟七个月了？”
刚来的徐华阿姨刚开始一言不发，听见我的话后就开始蛐蛐：“你这孩子一点人情味都没有，12岁的小男孩你说不救就不救，现在人都怀孕七个月了你又不救。”
我面对着她激情开麦：“男孩是我的错，但我不认为一个杀人犯突然间怀孕这事情比较正常，你又怎么能保证她不是为了躲除死刑才专门怀的孕？”
“那毕竟怀上了就是一条人命，你这是不尊重生命？”徐华继续发问。
“首先基因作祟，老鼠的儿子还会打洞呢。再者从生物学和法律的角度来看，只要那娃没生出来，他就不是独立的个体。”我恹恹的看着她。
咨询师看了一眼气氛，笑着打了个圆场：“我看他们都基本上没选12号，你为什么会选他？”
“首先，我有个疑问，他为什么要专门提一下这个‘回族’，是有什么暗示吗？”
“你就当是情景带入就可以，不用多想。”
“他在这些高知分子中确实没有什么优势，但他一个孤儿，还知道回乡探亲，说明他知恩图报，是个有人情味的好青年。”我回答她。
咨询师原本是看着大家都不发言，就只能找我完成一下她的工作内容，却没想到正是这一下活跃了气氛，病人们纷纷各抒己见，找寻自己内心的答案。
“这个问题是没有最优解的，每一个人的答案都是最好的。不必去过于的想象或是去否定他人的结论！”咨询师向我们所有的观点提出认可，并结束了此次的团体治疗。
我经常喜欢跟在医生和咨询师的身后，咨询师看见我跟来了笑着说：“你的回答说明你是一个特别理性的人，你注重利益的最大化，崇拜效率，讨厌资源浪费，但是又对权利有很强的敌意，而一方面又显示出不同于理性的矛盾。就像是一面镜子，表面是冷峻的躯壳，内里又困着挣扎的灵魂。有点像MBTI里的INTJ。”
“这么有深度？”我反问她：“确定不是哄我开心？我可没战略家的脑子。”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其实你不太应该每天看你那本《狂人日记》和那些悬疑拉满的电影的。”
“看吧，不是我一个说了吧，你不要看你那《狂人日记》了，你已经够狂了！”王医生不知道是在哪里突然间冒出来。
身后突然间传来的声音吓了我一激灵。“王医生走路可不可以带点声儿，幸亏我心里素质好，要不然可就躺在抢救室里了。”
王医生把眼镜一扶，抬起他的眉毛，用他那充满磁性的嗓音说：“医生在你面前，护士在你手边，咨询师在你侧面，抢救室在你身后，不用担心你会吓出毛病。”
这，这直男开玩笑真让人受不住。我趁机接话茬：“这抢救室是不是每层都有，这里面长什么样子，我还没看过。”满脸祈求的看向他，没想到他来了一句：“你应该庆幸你没见过”。
我以后再也不跟直男说话了！！！小声的念叨，结果周围刚从餐厅出来的病友和陪护都听见了（餐厅较大，为了满足病人们的娱乐情绪，设有电视，乒乓球台，也在此进行团体治疗，开会，练习五禽戏）。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旁传来无数的笑声。把患有情感淡漠的王富贵都给逗笑了。我撇了撇嘴：“看吧，这层楼缺了我就是不行！富贵都学会笑了，只是你能不能不要学别人嘲笑？”我假装气鼓鼓的跟富贵笑着。
结果王富贵笑的越来越大声了。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好吧，你开心就好。”
目送着咨询师从护士台的后面出去，我以前还在好奇为什么不开正门。后来发现病人的病种千奇百怪，不开正门可以很好的预防好多隐患。刚转身准备回病房睡觉，却被她叫住，她严肃地说道：“切记不要拿绝对的理性去逃避共情，也不要去封闭自己的情感，要学会平衡，避免失控。你应该去寻找适合你自己的哲学！”
她转身就走，我听得迷迷糊糊，看了看时间还没开饭，餐厅的人都散了，就往回走。
“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
“嗯？”
归沐在走廊的沙发上坐着，看见我逼近了又将她那空洞的眼神投射在我身上。
“啊，没呀！”我赶忙解释，郑蓉把我给整怕了，真害怕归沐也会和郑蓉似的突然间发疯。
“我感觉你看我的眼神充满了轻蔑，你在瞪我？”
“没有，真没有！我眼睛大虹膜小，加上我的虹膜是琥珀色的，这种色儿一般就是出现在动物身上，可能让你感到有一定的攻击性。但我真的没瞪你也没有瞧不起你。”生怕解释的慢一步就真得见识一下餐厅旁边的那个抢救室了。
我见缝插针：“你是，学英语的？”我跟她套近乎，她总是坐在那个沙发上读英语。
“我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学的英语，我想谈一个外国的男朋友。”她继续用空洞的眼神看着我。
“哎，对了，今天的团体治疗你选了哪些人？“这是个很沉重的话题，我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盲童和船长”
“为什么？”她选的和我都不一样。
她继续用她麻木的眼神看着我“有天赋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他应该好好的活下去，为了自己的梦想。”
“那，那个孕妇呢，她可是个杀人犯？”我疑惑不解
“可她肚子里的孩子是无辜的，不能因为他的母亲是杀人犯就否定他的生命价值。”
“那，那剩下的呢？”
她的眼睛慢慢有了点光，当她的瞳孔开始收缩的时候，我慢慢看清了被那扇窗户困住的小人：“那个工程师虽然是个同性恋，但她是跨国的工程师，那个合资企业的外放经理，我很喜欢。船长需要开船。我的存在是我还想学英语去国外。”
“这可以反映出你是一个很感性很温柔有点慕强的性格，还可以看出你是个很有追求的人。”我比着点赞的手势回答她。
“你选的挺有理性，我刚刚想了一下，确实很有道理，只是我感觉你有些阴谋论。”
“哎，可能吧。”我低着头慢慢的叙述着：“我总是在想如果的如果，我害怕事物会朝着我无法预知的方向发展，之前也被骗过好多次，好几次都差一点被那些不怀好意的恶鬼蚕食。怎么说，我那时就有点像被人卖了还给人数钱的傻货。”
归沐笑了一下，关闭了她的手机。和我一起在楼道里散步：“我想找个外国人是因为感觉咱这里没啥好的，他们好多人只顾自己那保守的思想，和外国人聊天很好的。”
“你为什么就非要找人结婚呀，自己一个人生活这不好吗？”我是真的不理解她的愁苦。
27岁的她，考虑的东西和我是完全不一样的，我认为前路是属于我的，且只属于我，我不想听别人所谓的“劝诫”。她不一样，年纪在逼她，家里人在逼她，所谓的“亲戚”在一遍遍的估算她的价值。
归沐空洞的眼神里充满了恨意：“我妈给我说，我应该赶紧找个人嫁了，说她不想管我了，让找个男的给我看病。我觉得她的思想很肤浅，她一点都不在乎我的心理，她只想满足她自己。她只想早日完成她身为母亲的任务。”
“你就是因为这个进来的？”
“不是。因为那天他们都在那样说我，说我年纪大了嫁不出去了，说我一天学英语想找个外国人是痴心妄想，说我不挣钱，还花钱......我那时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我给他们说了我不想听，他们还在说我，仿佛我不嫁出去就是没有用的东西。”
她的姥姥一遍遍地说着她的无能无用，说一个女人嫁不出去就是耻辱，是一件非常丢人的事情。
她在彻底失控时，打了她的姥姥。
她向往自由，向往美好的未来。她选择那个同性恋的IT工程师。刚开始，我只是觉得她向往能力。现在感觉“同性恋”这个标签，是个很有意思的暗示。普通人只是看一眼就觉得那是个丢人的人，光一个标签就轻易地否认了一个有能力有智慧的人才。可这对于归沐来说，她病历单上所标注的心理疾病和她那所谓的年龄又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不论在哪里，不管是谁，只要他知道了你是个有标签的人，他看你的眼神就已经不纯粹了。
没有人喜欢被人用一堆的标签去看待，可又反过来喜欢用一堆字去给别人起标签，并用着这一堆的标签去看待别人。
“有病的从来就不是我们。”夕阳的光束打进了归沐的眼中，笼罩在她的身上散发出无尽的生机。许多人都觉得夕阳近黄昏，我之前也经常用夕阳感慨。可是，夕阳会伴随着晚霞，而晚霞浪漫了天际，温柔缱绻的照映在每个人的心田。看似迟暮，却正有力。
“那你对于家里人这么催你这件事情，你自己着急吗？”我问她。
“比起非得结婚，我更想先过好我的一生。我想要挣钱，挣到很多的钱，离他们远远的。”归沐半倚在窗前说着。
“我跟你有相同的想法。”我附和着。
我没有告诉她的是，那些个碎嘴子的老奶、阿姨基本上把这层楼里住着的稍微有一点本事的人都在背后咂咂过，我一直都以为归沐是因为有了外国人的孩子，外国人跑路了才崩溃的。所以开始时，我真的害怕归沐。可现在想想，现在的归沐又何尝不是以后的我呢？
她所选出的答案里住着小小的归沐，可以主导自己人生方向的归沐，和那个小归沐梦里想了不止一遍遍的未来长大了的归沐大姐姐。
好多人都在说要顺应自然规律，到了什么年纪就应该做什么事情。可是他们也没有细心观察过，四季轮转时并不就一定就是书上说的春夏秋冬，当一些年份发生变化时，所迎来的可不是一个春。
她一直喜欢的“外国人”，能带给她思维碰撞的“外国人”是真的有那么个人吗？还是像我一样绝望时，大脑开启的防御机制，那个“第三人称效应”。
归沐归沐，“归”是寻求本源“，沐”是智慧无瑕。她的存在本就该寻求自己内心的安宁和梦中的桃园，绝不是被囚于这所谓的“精神病院”。
......
又是新的一天，吃药，吃饭，做操，做工娱，吃午饭，午休，放风...我还听说归沐自愿接受MECT治疗。
护士带到楼下去放风，归沐拉着我的手去研究病情出现的本源。
“我认为我们之所以会得病，就是因为他们的那群大人，他们一直强迫着我们的生活和思维。”归沐迎着刺眼的光束走着。
“确实，孩子会透露出大人对待生活的方式。一旦家里出现了患有心理疾病的小孩，那么需要治疗的就不光是这个孩子，而是孩子的监护人乃至整个家庭。”我坐在亭子上示意我走不动了。
“你说，怎么办呢？或许我们本身就是被逼疯的。我爸去世以后，我妈就经常性的强迫我让我不要给她丢人，让我做最好的。可我做不到。”归沐也站进了亭子“她自己的婚姻都是一地鸡毛，我爸走以后她跟了我现在的这个叔叔。在外人面前，他们觉得我妈这辈子就算是个典范。可我有时候是真的想问她，她开心吗？”
“嗯？也许她是开心的呢？她生下了你，她在这世界上最亲近的人。我想，如果她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绝望，要不你就不会出生，要不你本身就是她在这个让她感到绝望的生活中的希望。”被允许放风的地方实在是小，但不影响这些所谓的“精神病”人去沐浴阳光的心，他们打着篮球，散着步，聊着有一句没一句的天。
我还是无法长时间的集中自己的注意力，和归沐聊着聊着魂就飘了，她索性也没管我，又拉着杨阿姨一起慢跑去了。
“所以，我才会选择活着！”嗓音随着风轻飘飘的飘进我的耳朵.
我回头望去，有一只扑闪着翅膀的小蝴蝶正好落在了花蕊处，花瓣给小蝴蝶充当了外衣。一切都恰到好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