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来自网络)
一
蝉在村间的高树上扯破嗓子的唱。我落榜的消息在曹娘娘村已弥散了三天。
一向平和的我大愤怒到了极点。“生就了的”,我妈将夏收后仅剩的一把次麦粒撒向鸡群。“生就了的”这句话,像一苗麦芒扎了我大的心肝,我大进了窑洞,从粗泥的墙面撕下我三年前用劣质毛笔写下的“耕读传家”四个字,牙缝里生硬地挤出了话语:东亚病夫。一连几步就跨出了大门。这条在三年前的春节写下的联眉,是我让我大引以为傲的宝贝。三年里,每年都要辞旧迎新,但是我大总会把这条联眉一年换一个地方地贴在墙上。
“东亚病夫”,我大这莫名其妙的狠话更像一苗麦芒扎了我的心肝。
我大要疯了。
清凉的窑洞里,我的额头“唰”地就渗出一层秘密的汗。我从狸猫进出的窗口看见母亲呆坐在护院的槐荫里开始哭。窗厨的灶口黑洞洞的,母亲没有做午饭。
一树的蝉引得一村的蝉全在繁荫里唱,此时的太阳正是最要人命的时辰。
铃铛不知在哪里睡足了午觉,悄悄地溜到了我的脚下,摇晃着尾巴蹭我的裤管。
铃铛是我家狗的名字。这只狗是我四年前的一个早晨,从人家狗奶头上抢来的狗,狗又生下的狗。用村里绰号叫“黑靑”老汉的话说,山子野溜溜的和土匪一样,不是个好东西。山子是我的小名,但后来我接受了文明教育,没成土匪成了好人。
铃铛狗的主家叫马财,是村里的坐地户,家谱显示已经有六百年家史。马财脑瓜子灵泛,靠买卖羊皮起家,光景过得很是宽裕。村里人都还是土坯墙围院的时候,他家的驴已在砖圈里拴着。黑青老汉就说,投机倒把,不是好东西。马财的二女儿叫铃铛,人长得端庄秀气,再加上有象样的衣服穿戴,在曹娘娘村羊群一样的女娃中,算是头梢子,我们又叫她兰花花。
我和铃铛同岁同年级又是同桌,同学们把校园里的桃花折下一束别在铃铛发间,推推搡搡的就把铃铛按成了我的婆姨。我暗地里高兴,因为铃铛在学习上是个笨蛋,在不会做题或听不懂老师的讲义时总会努嘴,努起的嘴水滋滋的白里透红,像一朵开放着的蒲公英,看见总想亲上一口。铃铛也喜欢被人这样叫着,她才不管我是不是铁匠的孙子,野种不野种的。
一日,太阳正照的上劲,我和几个我一般大的憨小子,在地里吃了靑冒冒的生葱棵子回到教室,亲了正在努嘴的铃铛,铃铛不嫌我臭,还羞答答的把嘴努的更是欢实,像一朵连着一朵开放的蒲公英。
黄昏的时候,铃铛的亲哥铃狗一伙,把我拉进了一人高的玉米地里教训我,我不服,他便用青玉米棒子在我的嘴上猛戳,嘴生疼我心却不软。铃铛大更不依不饶地骂我:不照镜子还不尿尿,看你爷你大是谁,你这个野种。我把马财骂我野种的事告诉了我妈,我妈沉重地说,老祖先没埋这地,我的娃呀,野种也能长成好棵棵,你可要用心长啊,别管你爷你大是谁。
我爷我大还能是谁。
爷是个铁匠,大也不争气是个石匠。在六一、二、三年那个时候,天地发难,全中国都弄了饥荒,爷爷老家晋东南一带,蝗虫席卷了土地。
手艺郎吃四方。爷爷便带上奶奶和我大,担上铁匠炉开始了逃荒生活。这几团弱似灯火的生命走洲过县,向西穿过山西,沿着黄河北上,再南下,就到了狼神山这地方。心里头在想,三年五载绕完黄河,躲过灾难就回了家。结果,狼神山这地方,山高狼多风头硬,怀了孕的奶奶受了风寒还是惊吓,早产了姑姑。爷爷便在山上支起了炉火,等待姑姑有些日月再走。也巧,狼神山一带都是些老村落,家家户户多多少少箱底下都存些金簪银元的硬货,这地儿传统又很讲究,女人们穷来福去总要戴一点金银在身上,别说女人们手镯、发簪和耳坠了,就是大家户的骡马行头上也会挂上些带银的饰品。爷爷手工活好,錾金鎏银的,炉火一直旺到了第二年。说再等等吧,等到苜蓿发芽风暖了再走。结果这一等,等来了吃肉的狼,狼把我大的三根脚指头咬断当肉吃了,还等来了国家安置流散人口的政策。
因为我爷爷是手艺人,公社就把我爷爷一家安置到地广土肥又距离镇街近的曹娘娘村。国家不嫌百姓贫富,手心手背都是肉。可曹娘娘村人却认为,这曹娘娘村的山山水水都是他老祖先创下的家业,任何人不得侵犯不得分享,这饥荒刚过,就猛然来了一堆和马姓八竿子打不着的流民,要把田地分出去供他们吃喝。
曹娘娘村清一色的马姓。说是明朝年间,陕西延安府沿黄一带流行一场疫病,几乎所有村镇的百姓全部丧命,曹娘娘村曹姓人家无一幸免。朝廷为巩固政权,从山西洪洞老鹳窝大槐树下发配移民,马姓四兄弟就跨过黄河安在了曹娘娘村。
我爷爷进曹娘娘村的那天晚上,村长马禄山便带领人从家庙里请回了先祖马定邦的灵位进香烧纸。嘴里念叨着…外姓入侵….江山不固…域土难守…饶恕罪过之类的话,然后将黄表纸贴在墙上装米插香,说五更天黄裱落地就要赶铁匠走人。结果,五六月天气面粘子粘土,三个月黄裱都没落下来。马禄山是个精明人,这也许是他的借口,他安抚村民说祖上不答应,便咽了这口气。黑靑老汉那时候还是小伙子,他骂道:这些荒地的野种。野种这恶口的狠话一出,就变成了一把一把的刀子,拿在了曹娘娘村男女老少人的手里,遇事就会狠狠地割,像割韭菜一样,一茬一茬的,一直割到了我的身上。
铃铛照旧对我好。她父亲却三番五次野种野种的骂我。野种就野种,这无辜的骂激发了我身体内潜藏的血性,我骑在他家窑畔上向院子里扔石头,用石头把他家烟囱和茅缸填满,在铃铛的脸上死劲的亲,最大胆的就是和几个同伴从他家的狗奶头上抢走了一窝狗仔,虽然我们的父亲随后也乖乖的给人家送去了换狗的粮食。
这条被我抢来的狗,我有意给它起了和马财女儿一样的名字,铃铛。这样我就能天天叫他的名字,晚上把狗放进我的被窝,然后想爱努嘴的铃铛。结果马财和我大过不去,我大当着狗面骂我,可叫其他名字狗也不答应,我就这样死皮赖脸铃铛铃铛的坚持叫了下来。
我一手疼大的铃铛,蹭着我的裤管怔怔的看着我,我用手轻轻地戳它的脑门,它就静静地趴在地上,嘴巴放在我的脚面,温暖的吐着气息,这真是一个通人性的家伙。
我大回来了,担回来一对锈迹斑斑的桶。东亚病夫,早点收刹少吃闲饭,到街上掏粪去,我大背对着我妈骂我,没给我妈好脸。养儿像娘舅,好像这一切都和母亲有关,那年代,满村的穷光景满村的大男人。
我妈起身将清明时节挂在墙上的两只老虎“燕”拆下来,悄悄地塞进我的衣服,我就这样逃也是的上路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