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头叔领着我去。
一轮夏收过后,这北方的高原疲惫到了极点,躯体瘪软的裸露着,像刚分娩的女子,喘着微弱的呼吸。我们脚下的道路细瘦而苍白,像母体的脐带,无休止地缠绕在土地与群山之间。拦腰割断的麦茬齐刷刷地排列在天地间,仿佛都向天张着嘴,这一切让人想到了死亡。这个季节为了收获和生存,死亡是屡见不鲜的,在那些向阳的山洼里就有新的坟茔堆起来,新鲜的土质刺人眼目。
我无精打采的掉在井头叔的屁股后面。天的深处,旋着一两只鹰。在鹰的眼里,我和井头叔就是两只蠕动的猎物,鹰即将俯冲下来吃掉我们。
井头叔开始说话:山子,拔红的学生拉了沟,嚣张劲大了吧。
我不想说话。
井头叔继续说:咱狼神山这本乡田地,像你大这穷光景,挣死冒命供书的没几家。
嗯。我没有一点兴趣,故意把桶弄出些声响。
井头叔说:你大心气高有眼光,想让你在书上成人。
我说:不就是想耕读传家吗!
井头叔说:好娃哩,你大想让你腰杆子挺直活人哩。
我说:这穷求的着火的地方,谁也挺不直腰杆。
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咋啦,人穷了,腰杆子也挺不起来了。穷家出贵子,你出人头地了,还有人骂你野种吗!
井头叔几乎要把桶甩在地上。
高嗓门惊了对面山坡上午睡的什么动物,那只动物窜过土崖,踏了一匹悬土,土向沟底落去,半空里升起一股白烟似的尘。
我知道井头叔心怀好意。井头叔耿直善良,有打富济贫的性格。他是延州府老牌师范毕业生,本来在乡镇里的中学当老师,可是在文化大革命里的一年,曹娘娘村的玉米丰收了,粗壮的棵子窜天高,叶子黑洞洞的遮了天。在玉米棒子上色后,太阳一照,映得曹娘娘村红彤彤的一片。在这丰收的节骨眼上,一只咬獾的老狗被造反派煮的吃了,獾从沟底上来围了村庄。井头叔找公社评理,说玉米马上就要丰收了,全村人就靠这只狗了。结果造反派抓住话柄说,全国人民都靠党,你们靠狗,反党分子。井头叔被开了公职回村当了农民。
我和井头叔不在说话。
草丛里的蝉唱的愈发张扬,整个一个夏天,蝉统治着这片高原的声音。
我们走着,魏巍的狼神山就在眼前晃着,但一时半会又无法到达。这黄绵土堆积的塬峁沟壑总是这样,细瘦苍白的道路刚从山口伸出来,就又钻进了山的背后,要想到达目的地总得费尽周折。
在曹娘娘村去往狼神山的途中,有一个叫碑子腰的地方,狼神山初级中学就建在哪里。叫腰,不低洼不纤细,倒像一个刚出锅的馍馍。说是在许多年前,这里立着一块高大的功名碑,记载在什么年代这地方出过一个翰林。碑立在这隘口要塞,有昭告乡人勤学重教励志成才的寓意。把学校建在这样的地方,肯定是想沾些文化气。
我说:井头叔,都说这地方有文化,但这干光光的土峁四不靠山沟不流溪,没些好风水。
井头叔说,文化是什么,山水只是骨架,得祖流三辈用生命去护她,走出去非得再回来,就这样山水人的环环扣扣不离不弃。人一代一代的走了,但山水替人活着,最后就变成这说山是山又不是山,说水是水又胜于水的山水,再把这山水流传下来喻世育人,这叫文化。
学校几座硕大的土木结构瓦房灰扑扑的蹲在那里,房檐四周笨拙的钉上去猪背宽的木板,然后把亮红的漆厚厚的刷上去,远远看去,就像一座庙。在我当时短浅狭窄的目光中,庙宇是文化的象征,因为在那座靠着黄河的大山里,庙宇是最能看见历史和文化的地方。
灰红相间的学校衬托出了山的年轻,但是井头叔老了。他上坡的脚步明显慢下来,我越过他走在了前面。这时能清晰的听见他厚实的鞋底在土地上拉出嚓嚓嚓有节奏的声音,我放慢了脚步。
井头叔有一副好嗓子,他已坐在一棵发旺的酸枣树荫里开始唱歌:
山沟沟深来山峁峁肥
妹妹你嫩的一掐流水水
尻蛋子圆来奶头头扎
粉咕嘟嘟的颜色实在美
四道棱棱荞麦世上寻不下
俊格蛋蛋的妹妹你是世上头一家
有心把你的裙裙挖一挖
又怕你骂我不是正经人下下
五谷穗穗土疙瘩瘩里长
我死活看下你的人样样
不是你心里早有了人
你大打断我腿我也和你配成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