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行为最惹人耻笑的人,却永远是最先说别人坏话的人。
——摘自《伪君子》
二十岁的乡下女孩珍珍是我们单位的清洁工。她身材苗条,五官清秀,工作认真负责,待人接物很有分寸。因此博得了众人一致好评,大家争相牵线搭桥为她挑选如意郎君。
介绍对像自然要门当户对,跟她相亲的小伙子要么也是临时工,要么就是生意人或者手艺人。不知道为什么,那些人都不合珍珍的心意,她拒绝了一个又一个的提亲者。她的做法,无疑大大地挫伤了红娘们的积极性。
“别看这女子平时不爱说话,脑子里还蛮有主意,一般的人还看不上,眼高哩。”烧水的大妈不无抱怨。
“唉,挑来挑去,挑花眼喽!解不下这女子到底要寻个啥样的人!”门房的胖婶不光在背地里议论,当着珍珍的面也敢挖苦她。珍珍听了脸一红:“婶,看你说的,我一个农村女子哪有资格挑呀!”
“那你还等什么!等人家国家干部来要你?”胖婶白了她一眼,拿起围裙在门前抖了两下系在腰间。“别光站着,赶紧帮婶子把这把韭菜拣了。”
“哎!”珍珍脆脆地答应一声,立刻蹲下身帮胖婶拣菜。
五十多岁的胖婶可不是安生人,成天吼着一副大喇叭似的粗嗓门站在院子里跟街坊邻居说长道短。一说到不顺心的人和事,“呸!”啐出一口唾沫,就天王老子地骂开了。骂人的话一说一长串,又刺耳,又押韵,并且还从来不重复。
胖婶的儿女常年在外打工,她和老伴住在单位的门房里。性格外向喜欢热闹的她待人很热情,经常有不少单身男女被她请来一起用餐,珍珍自然也在其中。她似乎比别人更加关心这个未成家的乡下女孩,一看到珍珍路过门口就喊她进来说话。珍珍一走,她便张口闭口都是珍珍长珍珍短的,好像珍珍就是她女儿似的。
“哎,听说了没?珍珍有对像了!”
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几个同事正在院子里散步,胖婶乐呵呵地从屋子里出来了。
“是嘛!他是干什么工作的?”
大家马上聚拢到胖婶身边好奇地问。
“小伙子姓刘,在国税局上班,还是正式工哩……你们看珍珍能行不?”胖婶用非常自豪的语气夸了一气珍珍,然后就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是怎么认识的?”
“我给你们说呀,是这么回事……”一提到珍珍的传奇经历,胖婶的脸上就大放光彩。她一边眉飞色舞地说,一边唾沫星子乱溅。
正说得起劲,恰好珍珍穿一身白裙子,嘴里嚼着泡泡糖,兴冲冲地从大门外面进来了,身后跟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小伙子。胖婶冲我们挤挤眼,示意那个脸膛黑黑的小伙子就是。
小伙子看上去比珍珍至少大五六岁,个子不高,体型很胖,身上宽大的黑西装显得有些紧张。虽然里面配了件白衬衫,领口却随意地敞开着,看上去有点不伦不类。因为他皮肤太黑,背地里我们都叫他“黑马王子”。
说实话,单从外表看,黑马王子并不是很配我们的珍珍。她看上去很单纯,就像正在读高中的女学生。而他过于成熟的脸上已显出岁月的沧桑与磨砺。显然,他最大的优势就是有一份正式工作。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一点不假。在珍珍的眼里,她的黑马王子无疑是近乎完美的:他博才多学,温柔体贴,多情浪漫……他就像天上的星星,水中的月亮,从她的梦中走进了现实。而大多数的旁观者恰恰也认同了这一点,并且无一例外地看好这段感情。在一致夸好的口风中,她更加坚定地认为:自己的选择是不会错的。
那段时间,热恋中的小情人经常早出晚归,形影不离。上班的时候,珍珍一边打扫卫生,一边唱“叫声哥哥你带我走”。忙完了手头的事,她就从狭小阴暗的库房里走出来,站在楼梯口的玻璃窗前不停地嚼泡泡糖。阳光照在她的侧影上,她的腰身看上去是那样柔软,脸颊是那样红润,扑闪闪的睫毛下,灼灼的双目又是那样令人陶醉,仿佛比西天的太阳还要美。每次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都要把脚步放得很轻很慢,生怕打扰了这位可爱的姑娘。
有一次,我无意间听见胖婶悄悄地对烧水的大妈说珍珍昨晚没有回来,并且不无担忧地叹了口气。
“现在的年轻人嘛,这根本不算什么。没结婚生下娃娃的都有哩。”大妈诡秘地笑道。
“怂女子已经是第三回了,小心在一起钻得时间长了没好事……”
看到别人注意到她们,她们回过头来自然地笑笑,仿佛只是轻轻地吐了一个瓜子皮而已。
胖婶对珍珍实在太关心了。我不得不佩服她惊人的观察力。
熊熊的爱情之火愈燃愈旺。就在大家都预感到将要朝既定的方向发展的时候,突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
珍珍失恋了,她被黑马王子甩了。从消息灵通的胖婶那里我得知——黑马王子早在遇到珍珍之前就已经和别人订了婚,并且还预定了婚期。他一边虚情假意地与珍珍周旋,一边紧锣密鼓地为自己的婚事做准备。就在他和珍珍分手后的第二天,他结婚了。新娘是另外一个女孩。
可怜的珍珍!我的心猛地一沉。好几天都不见她的影子了。我能够想象出,此时此刻的她正在承受着怎样的痛苦与煎熬!
就像当初听到珍珍谈恋爱的消息一样,这件事很快就传遍了我们单位,传遍了整个小城。。
差不多每天我都能看到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津津乐道珍珍的“傻事”。没有人同情她,有的只是无情的嘲讽和冷酷的指责。这些英明伟大的人们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早已预料到这一天,并且还反复告诫过这位单纯的姑娘。然而事实上,在这之前,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劝告过她,包括最关心她的胖婶。当然,他们说她太“傻”,还有一层更深的含义是暗示她在此事中吃了“大亏”。
起初说话的人还有意压着口风生怕被第三个人听到,后来,索性五六个人坐在一起挑明了议论。于是,珍珍的未来就成了人人关注个个担忧的话题。
大约在听到坏消息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上,我和几个同事正坐在门房里打扑克牌,珍珍突然进来了。
尽管她强打着精神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像往常一样两手插在裤兜里一边哼歌一边嚼泡泡糖,我却一眼看出,她红润的脸庞消瘦多了,整个人单薄得就像秋风中的黄叶。
一看到珍珍胖婶就火冒三丈,她拿起地上的火棍把炉子里的煤块捅得震天响,黑沉沉的烟雾罩了一屋子。她一边捅,一边当着众人的面骂珍珍,那毫无顾忌的样子就像在骂不听话的猫狗一样。“你这个烂女子,成天疯、疯!给老子把丢人事做完了,才晓得回来是不是?你去呀,咋不再找你那个×去!让他把你×死算了……你说你多大的人了,长脑子不?你咋不会用脑子想想:像你这号烂女子,是人家公家门上的人要的不?……”
屋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珍珍。
她倚在门框上,不知道该进来还是该出去。她艰难地咀嚼着嘴里的泡泡糖,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还嚼你妈个×!你还有什么脸吃泡泡糖!你以为人家都不知道你做的好事,是吧……”
看到珍珍并没有吐出嘴里的泡泡糖,胖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越发往狠往疼里骂珍珍。珍珍一声不吭,高高地昂着头径直朝里屋走去,脸上划下了长长的泪痕。见此情景,屋里其他人纷纷告辞。
那是一个异常寒冷的冬天的夜晚,北风呜呜地嚎叫着,就像一个神经错乱的女人在绝望而无助地奔走着。我们在厚厚地积雪上飞跑着,始终没有回头去看门房里那片晦暗而阴森的灯光。
几天以后,珍珍走了,远远地离开了这个让她伤心的城市。
她的故事还被人们嚼来嚼去,直到嚼不出任何味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