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来自网络)
R先生
R先生来到这个城市时正值九月
他便告诉旁人 他的姓名是九月
城市的男男女女都热情 灯红酒也绿
他穿过街道 走过斑马线
突然觉得自己像琴键上跳动的音符
三十秒后 红灯转换成绿灯
停滞的车阵开始流动
像是 一场又一场的流离
从来没人问R先生为什么从不摘下口罩
他准备了很久讨厌雾霾的借口 也就没说出口过
初到这城市时 他孤身一人
过了很久 依然还是
他也不喜欢上网 那些人说的话 他听不懂
也没有兴趣
R先生喜欢芥川龙之介
罗生门读了很多遍
他便开始多疑 别人说什么都不相信
觉得城市是假的 人也是假的
索性便不开口 不对话
想说的话 他都写成信
收件人的名字联系方式都是杜撰而来
地址是地图上随意选的
仿佛这样就有天南海北的人同他讲话了
可有一天 他却收到了回信
来自这座城市 姓名是他随意杜撰的那个
R先生的心脏从来没这么强烈的跳动过
那人回
“展信佳 我的城市天气很好
——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他当即买了车票
到站时间刚好是九月一号凌晨
他便叫自己九月
顺手将身份证压到了行李箱最深处
S
姑且就称她S
S在八月份收到那封信 压在保险单底下
信封上寄件人与收件人名字都是陌生的
她核对多次 收件地址却正确
思考了几秒 S便拆开了那封信
“反正现在没有人写信了”她想
不过是一些简单的絮絮叨叨
说公路上被车压死的猫
说从楼上滴落下来的水珠
事无巨细 钢笔字写的十分漂亮
S便随手拿了张纸
写了那天的云和自己做的早餐
两菜一汤 汤里盐加的有些多
写完她又后悔了
撕下半页纸
“展信佳 我的城市天气很好
——希望你也一切都好”
去到邮局 装好信封
看着邮递员盖了戳 才安心地转身离开
婚后的生活无非就是柴米油盐
琐琐碎碎 翻来覆去每天都一样
早起做早餐 四人吃罢饭就分头行动
丈夫送女儿去小学 S送小儿子去幼儿园
15号发工资 水电物业房贷也都在那一天支出
剩下的部分用于储蓄与生活
看似满满当当 实则空空荡荡
那封信突然让她觉得 生活有了一点光亮
陌生地方的陌生人 竟在短短的信件里
如同阳台上那株绿植一般
有着鲜活的生命力
寄完信 S去了超市
今天买了芹菜 和一块新鲜的猪肉
晚上打算为家人包一点芹菜饺子
小儿子最喜欢吃
R先生
R先生最想做的事情是
摘下口罩乘着晚风去追寻逍遥星空
但城市好像处处都有人他无处遁形
可处处有人却又不知信中人是哪一个
他一直觉得人生中可以说话的人寥寥
即便生活在热闹的街市中亦复如是
那些飘散在风中的话语只存在于无人收取的信箱里
像自己压进行李箱深处的身份证
无人问津
他租住了一处地下室
顺着半截小窗望出去是来往人们的匆匆脚步
女人的红底高跟鞋男人的阿迪达斯运动鞋
还有老人小孩的鞋
他便听着那些沙沙的脚步声写起信来
笔尖与纸张摩擦起来又是另一种沙沙声
他说街道上的红绿灯说琴键一样的人行横道
还说
——我们都是音符
在从前的人生中
R先生从没用过“我们”这个词
他与旁人旁人与他似乎从来都不相关
但愿意与他在这荒蛮城市中聊聊天气的人
应该可以称为“我们”吧
他想
夏天过去是秋天
这座城市的初秋来的很早十月的傍晚就已微凉
有时还伴随着阵阵小雨
隔着地下室的窗户望出去
路过的脚步有些泥泞
纵使是独身一人在室内时他也很少摘下口罩
时间久了脑袋里便忘记了自己的模样
只记得窗户外走过的各式鞋子
R先生将信件裹进风衣里 淋着小雨去了邮局
脚步笃定而又坚实
信的落款是九月
S
十年前S最喜欢看星星
在大山深处在茫茫沙漠在草原旷野
四下无人万籁俱寂天际辽阔星夜浩渺
那时候觉得人很小不过沧海一粟
十年后S的世界急剧缩小
是丈夫女儿和小儿子
唯有午夜梦回时那片星空才会短暂出现
梦醒之后要叫全家人起床
还要每天绞尽脑汁做不重样的早餐
日复一日离星空越来越远时
人又变得很大了
只是一家四口人就将生活塞的没有罅隙
早餐后她照旧打开信箱
在看到那熟悉信封后突然开始雀跃
信里说:我们都是音符
下午接小儿子回家时走过人行横道
她突然觉得来来往往的人真的都变成了音符
演奏了一曲只有三十秒的乐章
直至绿灯转红
S很快写好了回信
告诉他自己已在人行横道上演奏过乐章
乐声还算悠扬
顺带讲了记忆里或梦里
那片无垠的浩渺的星空
阳台上的绿植被刚下过的一场雨洗刷的干净
纵然是入了秋也依然透着昂扬的生命力
成家后S的生活变得简单了许多
单调重复闲暇时间便侍弄这些绿植
唯有看着它们缓慢生长时才能感受到日子在流动
十年此短十年彼长
而S从星空下走到城市中 也只用了不到十年而已
丈夫下班后说公司人事变动
他变成了所在部门的小领导工资又涨了不少
S笑着吻他脸颊 又为他碗中夹了一大块排骨
他虽人到中年日渐发福
脸上却是因安定生活而散发出的红润光泽
只是S满脑子都在想
丈夫已经很久没与自己一同走过人行横道了
R先生
那天收到S回信后
R先生满心满脑 都是那片无垠星空
是他站在那片星空下摘掉口罩顺畅呼吸的那一刻
他看了看床头罗生门安然摆放在那里
却因在地下室受潮以致页边角有些泛黄
夜晚伴随着窗口偶尔经过的脚步声睡着后
R先生做了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年前母亲还在身边
温温柔柔的与他说着话
过人行横道时母亲一手牵着他一手拿着他没吃完的冰淇淋
然后画面突然跳转
到那一场浩劫
他陡然惊醒额头上有大颗大颗汗珠滚落
整整十年R先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那些被藏起来的残损的支离破碎的记忆
原来一直都没有从生命中抽离出来
医生说是创伤后留下的后遗症
沉默躲避离群索居
R先生不觉得
他辗转走过几个城市每一个都很热闹
他向天南海北的城市写过信也收到过回信
不算孤独
后来R先生将这座城市熟悉的几条街道又走了一遍
可能曾几何时他与S就擦肩而过
在街道在人群或在他侧耳倾听过的沙沙脚步声里
那封信是坐在邮局大厅里写下的
“这座城市天气真的很好 希望你也好
我们像音符但生活不仅仅是乐章
要抵御孤独要面对伤痕
我要去看看你说的星空了还是希望你一切都好”
R先生踏上轰鸣火车绝尘而去那天
城市的天气很好习习秋风拂过仿佛在与他温柔道别
站在星空下那一刻他明白了S说的那些词汇
无垠浩渺辽阔都还不够形容
人个个都很渺小他亦复如是
R先生突然释然了 他缓缓摘下口罩
星光下那是半张被大火肆虐过后面目全非的脸
蜿蜒丑陋的伤疤顺着下巴延伸到耳后
那场大火毁掉的除了他的脸还有母亲
还有他小时候得到过的所有爱和记忆里全部的温暖
人生没有几个十年他想
也许是时候释然了
那就希望我们一切都好
S
那晚S睡得很沉
清晨是小儿子奶声奶气叫醒她的“妈妈 起来吃早餐了”
丈夫与女儿已经在餐桌旁坐定
餐盘里的鸡蛋煎的有些焦
他已经很久没做过早餐了
九月真的去追寻那片逍遥星空了
S收到信后还没来得及写好回信
就又收到了他寄来的照片
那是一片幽暗的沉寂的星空
照片右下角显示着拍摄地点是她想去还没来得及去的地方
他的拍照技术不算很好
可在那一瞬间她的喉头仿佛被扼住
丈夫在夜里搂住她的腰
轻声说“对不起” 她不解
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黑暗中却看不清他的脸
他说十年来只顾工作打拼
很多时间忽略了她的感受
“带我和孩子们去看看你看过的星空吧”
启程前S为绿植浇了水
它们在阳光照耀下青翠欲滴长势正好
辗转到目的地时已快要入夜
星星点点的微光在空中闪烁
夜幕像被拉开了闸一颗一颗星星都被点亮
直到铺满天际
她们躺在草丛上身上裹着厚厚的军大衣
“妈妈 好漂亮呀”女儿不禁惊呼
不远处一个男人仰着头目不转睛
小儿子跑过去拍拍他的肩膀
S急忙追上前去 却看到了男人脸颊上可怖的大片伤疤
小儿子却伸出了手“叔叔 给你吃”
摊开的手掌心上是一颗奶糖他攥了整整一天
男人反应了半天才愣愣地说了声谢谢
S抱歉地冲他笑笑 带着儿子离开了
转身的那刻她想到了九月
那个写信给她的人
也许这时他也与自己仰望着同一片星空
直到人影缩小成天地间的一抹灰尘
她想到十年前的星空再看看身旁的家人
人生海海 山山而川 不过尔尔
她说“谢谢你”
说给丈夫也说给九月
那就希望我们一切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