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石开始了,给宇鹏帮忙的那些男人们,在四个石匠的指挥吆喝下,有和泥提泥的,有扛石头块的,很有规矩地放在处理好的地基上,石匠们便拿着锤子敲打整齐,然后一块挨着一块地砌起来。中午时分,便砌成了一道一道四五尺高的墙来。看罢这一切,村里人渐渐地散去了,他们要到窑洞真正箍成时再看。
几天后,窑洞的所有腿子(墙)都砌好了。接着便是拱窑楦。又过了几天,一线六孔窑洞的上半圆型的体形弄好了。紧接着石匠们便开始在六孔窑洞模子上砌着石头块。又经过半个月的时光,六孔石窑洞就要箍成的时候,所打下的石头块几乎用完了。石匠师傅便对宇鹏说:“石头不够了,还得打一些回来。”宇鹏听后,第二天就带着几个人到山上打石头。三天过后,石匠说:“石头够了,抓紧往回拉,急等着要用哩!”
宇鹏便借了辆架子车,一个人从山上往回拉起了石头块。
自从宇鹏开始箍窑以来,天气都很好,可这天,天气却变了。早上起来,天阴沉沉的,而且有些寒冷,似乎要下雨了。四五级的西北风不停地吹,风里夹着细沙吹打在人脸上麻溜溜火辣辣地疼。宇鹏顶着寒冷一趟一趟地从山上往回拉着打好的石头块。
村西头的这座山,除过山顶上覆盖着厚厚的黄土外,其它部位全是青一色的石头,山下是一条通往邻县的公路,而宇鹏打石头的场地就在距公路一千多米高的半山腰,一条架子车的小道从村子里蜿蜒地盘上山腰。人往上走是走上坡路,而往下走却是下坡,且坡陡弯急,不小心很容易从山上摔下去的。当年因修公路,把陡峭的山炸成了如今的山崖。从山腰往下望,人会感觉一阵晕眩。
宇鹏就是第一个在这座山腰打石头的人,也是第一个从山上往山下拉石头的人。他早饭后便开始往回拉石头,一直拉到半后晌时分,打下的石块只剩最后一趟就拉完了。宇鹏喝了碗茶水,就拉着架子车上了山。累了快一天的他,此时已是筋疲力尽,两腿象灌了铅一般地沉重。他在石场上将剩余的石块装上车子,便拉上装有石块的架子车往回赶。刚要拐弯的时候,感觉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地从山腰上摔下山崖……
在村子对面地里拦羊(放羊)的李老汉正在唱着信天游,突然,看见迎面山腰的拐弯处冒起了一股黄尘,就再也看不见拉石头的宇鹏了。他一个愣怔,停了歌声,站在高处的地圪塄上往公路上一望,看见摔坏的架子车撒落在路边,旁边躺着一个人。他顾不得在地里乱窜的羊,急火火地往出事地奔跑,一边大声喊叫:“不好了,出事了,快来人啊——”
等李老汉气喘吁吁地奔到公路上,看见宇鹏躺在地上一声不哼,头上的血往外流着。他不由地两腿打颤,软软地跪在宇鹏跟前,拿羊肚子手巾边擦宇鹏头脸上的血,边哽咽着唤叫:“宇鹏!宇鹏!”可宇鹏却是什么也不知道了。
李老汉的喊叫声,惊动了在村里闲转的人们。人们看见他从地里喊叫着往回奔跑,连羊也不顾了,就想是不是真地出事了。于是,几个人就从村里跑上公路看究竟,只见李老汉跪在地上呼叫着。当他们听清楚是呼叫着宇鹏的名字时,几个人加快了奔跑的脚步,一袋烟功夫便到了跟前。一看宇鹏那个血淋淋的样子,也不由得一阵心酸。看着来了乡邻,李老汉便说道:“快!谁回村拉个车子来,再叫上几个人,相帮着把宇鹏拉回去吧。”李老汉在村里很有威望,说什么,乡亲们都是会听的。
“那给宇鹏妈说不说啊?”黑蛋问了句。
“先不要说,只给宇鹏媳妇悄悄地说声就行了。”
黑蛋一听这话,二话没说就马上回转身往村里跑去。
一顿饭光景,黑蛋便拉着车子来了,而且相跟来了男男女女好多人。不用再吩咐,一些胆大的男人们便把宇鹏的尸体往车子上抬,这时慧琴疯了一般哭号着奔来了。她一到跟前,便双手拽着宇鹏的尸体,撕心裂肺地哭叫着:“宇鹏,宇鹏,你醒醒啊!宇鹏,你睁开眼看看我呀!咱家的窑就要箍成了呀,你不是说咱盛(住)新石窑时,要请全村人来吃酒席的吗?你怎就这么撇下不管了啊——还有咱妈,咱的儿子辉儿,你就都不管了呀,宇鹏啊……”
人们听着这哭喊,心里不由地发酸。有的人已是两眼的泪水直往外涌了,有的人不忍心再看再听这痛彻心扉的哭唤,转身边抹泪边往村里走去,而有的人劝说和拉扯着慧琴。男人们拉着宇鹏的尸体缓缓地向村子里行进。慧琴撕心裂肺的哭声在空寂的山谷中持续,真是应了人常说的:红颜多薄命!眼看着苦尽甘来,他们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却是天有不测风云,横祸天降。可怜的慧琴此时已是身心俱碎,眼泪哭干了,只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一阵阵传出。
天黑了下来,更加冷了,似乎将有一场大雨就要来临了。
阴沉沉的天,孤寂寂的山野,悲戚戚的哭喊声,让全村人的心里都是酸楚楚的难受。在宇鹏意外去世的第二天,坚强的慧琴强忍着揪心的悲痛,安排人在祖坟地里给宇鹏挖坟墓。为了不让妈妈知道宇鹏的意外死亡,慧琴安排匠人继续箍窑。这一切,宇鹏妈还不晓得,总觉得人们的脸色有些不对,就连总在吃饭时说笑打趣的几个匠人,也没有了说笑,而是静悄悄地吃完饭,饭碗一放就走了。要问又觉得不好问人,于是,她就问孙子佳辉:“辉辉,你爸爸今早上和晌午怎没有回来吃饭呀?”
“妈妈不让我说。”
听孙子这话,宇鹏妈觉得更不对,为甚不让说,是不是两口子吵架了?还是鹏儿有病了?不对,平日里不管有甚事,慧琴总爱给她说,为甚这回却不说呢?会不会是鹏儿他真出甚事了?想到这里,她哄骗着孙子说:“你不说奶奶也晓得,肯定是你爸爸熬累的又不想吃饭吧。”
“不是。”佳辉急切地分辩。“爸爸从山崖上摔下去了,死了。”说完便哭了起来:“奶奶,我想爸爸,我要看爸爸去!”。
宇鹏妈听孙子这么一说,脑子里“嗡”的一声,如同听到了一声巨大炸雷,瓷愣了半晌,“哇”的一声大声嚎哭起来:“鹏儿呀——妈妈的好鹏儿呀,你怎就这么忍心撇下我们这老的老、小的小就……就走了呀——哎呀呀!妈的鹏儿呀……”
人世间最悲痛的事就是死亡,而人的一生中,最悲痛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
懂事的佳辉见奶奶哭了,便扑在奶奶的怀里,一边哭叫“奶奶”,一边用小手抹擦着奶奶脸上的泪痕。如此一来,宇鹏妈哭得更加厉害更加恓惶悲切了。佳辉一看哄不住奶奶,就离开奶奶跑去叫妈妈了。
此时此刻,慧琴正在忙活着让马大嫂和村中几个老年婆姨们给宇鹏做衣裳,见儿子佳辉哭嚎着跑来了,便一把抱住儿子:“咋啦?妈妈的乖儿子”。
孩子哽咽着说:“奶奶,奶奶……”
慧琴一听,心里又是一个惊悸。我的老祖宗,这个时候,你可不敢再有个闪失啊!她急急火火地跑回自家院里,就听见妈妈哭得几乎是肝肠寸断。她急切地奔进窑里,大声喊叫着:“妈,妈……”
慧琴走后,马大嫂叹了口气说:“唉,一家人的光景刚刚好了起来,宇鹏就……”
“可不是嘛,年纪轻轻的就这样死了,真可惜。”黑蛋妈说:“宇鹏这一死,就苦了慧琴母子了。”
“我看要说苦呀倒是苦了宇鹏妈妈了。”张大婶接着说:“慧琴还年轻着,肯定不会像宇鹏妈那样守着,顶多一两年就会改嫁。”
黑蛋妈妈接着话茬说:“谁说不是呢,宇鹏妈的命不好,四十来岁上就死了男人,如今又把个好儿子也死了,要是慧琴再改嫁一走,她就没好日子过了,她的命真是比黄莲还要苦啊!”
正当几个人这么说着的时候,慧琴扶着哭得恓恓惶惶、悲悲戚戚的妈妈走进门来。宇鹏妈一见脚地的木板床上,从头到脚被一块大大的白麻纸盖着的儿子,就像疯了一般,挣脱儿媳妇的搀扶,一把扯开盖儿子尸体的白麻纸,扑在儿子的身上,大声哭嚎着:“鹏儿啊——妈妈的好鹏儿——你咋就这么走了啊,妈妈的鹏儿呀——你走了,让妈妈咋活啊——鹏儿,你睁眼看看妈妈呀我的儿呀——你、你、你听见了没有啊?鹏儿,妈妈叫你哩……”宇鹏妈哭得一阵比一阵伤心,一阵比一阵让人揪心。尽管窑内所有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拉劝,劝不住不说,也惹得这些婆姨们的眼泪直往外涌。急得慧琴和儿子更是嚎啕大哭。一时间,嚎哭声里夹杂着隐约的劝说声,让人们听了无不心酸落泪。
此间,只听“啊、啊”的两声刚落,紧接着是变了腔调的大叫声:“宇鹏妈,你咋啦?”于是乎,又是一句:“快,宇鹏妈背过气了!”这当儿,哭声、叫声、规劝声、脚步声混成一团。继而窑里跑出了马大嫂,她大叫着:“快来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院子。
正在院外劈柴的李老汉见马大嫂大叫着慌慌张张地跑出来,把手中的劈柴大斧往地上一丢,就往窑内跑。他进窑一看,几个女人家手忙脚乱地刚把宇鹏妈抬上炕,他二话不说,从炕边衣服上拔下一根针,就往宇鹏妈的鼻根下扎,连扎了好几下,只听“哇”的一声,宇鹏妈才哭出了声……
宇鹏死后的第三天,该出殡了。天阴得更重了,也冷了许多,让人感觉好像是冬天比往年提前了。
早饭后,在管事的吆喝下,出殡开始了。吹鼓手们鼓起腮帮子吹起了哀乐在前边开路。紧跟着是扛着引魂幡等戴孝的人和拿着各种祭奠物及花圈的人们,后边是八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抬着装有宇鹏尸体的棺木,一行几十号人在哭声、唢呐声中出了院子,向村外而行。在棺木抬出院落的那一刻,村里各家各户的硷畔上便燃放起了一堆堆的柴火,意在为死者送行。
刚把宇鹏埋葬停当,阴沉沉的天空经过几天的酝酿,积满水汽的云层终于承受不住强大的压力,瞬间破空而降。“唰、唰”的声音就像不断线的泪水一样洒下来。连日来的悲痛,让慧琴哭干了眼泪,这突然而降的雨水,正如慧琴的眼泪,如泣如诉,哀怨凄惨!
宇鹏去逝半月后,在慧琴的支撑下,他们的新石窑洞终于箍成了。全村人看见那新崭崭、亮堂堂的六孔石窑既羡慕又感叹。他们惊讶的是,慧琴并没有因宇鹏的死而放弃石窑的修建。叹息的是,宇鹏受了那么多的苦累,却到死都没能亲眼看到新石窑的落成,再也无法体验住进新石窑里的那种兴奋舒畅和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