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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满一碗

作者:白李东 录入:白李东 来源:原创  时间:2016-5-16 15:13:07 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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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叫第二遍,春香奶奶就咋都睡不住了,一骨碌爬起来顺手拧开了手电筒,微黄的光晕在窑洞里散开一团。花花也醒了,喵呜叫一声,从锅台巷子里一耸爬上来,轻轻浅浅地过来,乖乖地卧在春香奶奶的被窝边。

今儿都腊月二十三了。

儿子文龙一家和村里的好多青壮年人一样,都趁热闹一样往城里去了,地全撂荒了,也不管不顾了,说是出去挣钱,也没见挣到几个,倒是前些年攒下来的几囤子玉米和谷子都三一回五一回的拉出去卖光了。三口人吊儿郎当也只有过年才肯回来消停几天。

春香奶奶翻着日历算天天,翻过去一天,又翻过去一天,再翻过去一天……看着上院红堂子把猪杀了,看着隔壁春娃家把豆腐也做了……好不容易挨到这二十三啦。

要称肉,要炸糕,要发面蒸馍,还要扫窑糊窗,还要置办些零零碎碎的年货。过年么要做的事儿多着哩,可这些事儿春香奶奶都已经做了,都盘算着提前给做好了。

窑里窑外早就拾掇过了,窗户纸也扯了糊上了新的,没用白麻纸,用的是道林纸,道林纸没有麻纸韧,容易破,可是这种纸白,透亮,一大张糊上去明晃晃地耀眼,再贴上窗花花就越显出好看。窗花花,春香奶奶铰的还是老五样。四只花蝙蝠,这是老辈留下的样式;一只眉头顶了“王”眼珠子溜圆的虎,这是死了的老汉,死老汉是属虎的;一条大龙,这是儿子文龙;一条小龙,信子一拐弯吐成一朵花,这是媳妇小娥,小娥属蛇的;一只兔子,这是春香奶奶自个儿;最后一只小羊,春香奶奶铰的最上心,铰了几次都没铰成,时间长了,腰麻得直不起来,眼窝花了,手也抖,手腕子一酸,一剪子下去戳到另一只手上了,鸡爪子一样的手,皮包着骨头,半天才流出血来,这不要紧,满意的是小羊总算是铰出来了—羊肚子上是糖葫芦一样的钱串串,脚底下踩了两朵祥云,羊头调皮地回过来,额头上是一朵梅花,眼珠子圆咕噜噜的,跟活了一样。放下剪子,来不及揉手止血,春香奶奶对着窗子举起小羊,眯眼瞅,瞅着,瞅着,笑哈哈地张开了没牙的豁豁嘴,耳畔就响起了“奶奶,奶奶……”的娇声。这小羊是孙女曼曼。曼曼是羊年生的,过年就24了,马上就到羊年了,就到曼曼的本命年了。这些窗花花裹在报纸里,又套上了塑料袋,现在都压在炕头的毛毡下,等曼曼回来就要贴上窗。

鸡还没杀,要等儿子文龙回来再杀。两只红冠子公鸡让春香奶奶喂得光堂堂的比土匪都欢,翅膀一扑闪就窜上了墙头,根本逮不住。红堂子家杀猪那天割了几斤肋条子肉,当天就拾掇好了,一半剁了馅准备年三十包饺子,一半炖了,蒸了酥肉排,酥肉排只在揭锅时挑出一块碎的,刚尝了下咸淡,花花在脚底下喵呜、喵呜地叫唤,就丢给了花花,剩下的全都扣在那个白底青花的搪瓷盆子里了。一老碗豆子换了春娃家三块豆腐,给切成片炸了,拌三丝用,烩三鲜也能用,死老汉活着的时候就爱吃个三鲜粉汤。村里从民政站拉回来的扶贫面有些粘,春香奶奶嫌不好,又托人从镇上买了小袋的精粉,先用硬柴,后是麦秸慢火,从鸡叫忙活到日头偏西,蒸了满满一蒲箩又虚又白的馍馍,还做了黄馍馍,油馍馍,炒了花生,炒了南瓜籽……都没舍得吃,都存起来,封好了。

想起这些年茶饭,春香奶奶坐不住了,扭头看了一眼,前炕上明明的,窗纸开始泛白,鸡叫第三遍了,就打着手电溜下炕,门一开--呼,一股凉气窜进来--“阿嚏”,一个喷嚏打得人身子朝前一倾,差点就爬倒在门口。

下院南墙根下有早年死老汉在的时候挖的萝卜窖,这会儿临年腊月,刚好存这些年茶饭。春香奶奶弓着腰,费劲地使拐棍拨开窖口上的石盖,俩眼跟着手电的光束往窖里探:还好,对扣着的两个粗瓷大盆好好的,上头盆上罩着的化纤包子和压着的圆石头都好好的。这就好,这下就放心了。

二十三,灶神老爷送上天。

靠以前,文龙、小娥还有曼曼都在家的时候,二十三这天,春香奶奶都会拉着曼曼去镇上逛,镇上逢三六九有集。奶奶就那么拉着曼曼在集上逛。曼曼要花,给买朵花,曼曼又要炮,就又买几串炮,最后再到后街庆宽灶糖店称二斤灶糖,曼曼就要问奶奶,为什么要买灶糖啊?春香奶奶就会说,二十三啦,灶神老爷要上天见玉皇大帝,要用灶糖把他老儿家的口糊上,不让他见了玉皇大帝胡说八道,他要胡说八道了,来年麦就不收,人就都没吃的啦。曼曼听完能乖一阵,可是过不了一会就嚷叫着要灶糖吃,再就是乏了,也好赖不走了,春香奶奶就背上曼曼慢慢腾腾往回村的路上走。 

路过上院家脑畔,红堂子看见了就会“嗯-哼”一清嗓子说,春香哦,孙子是狗吃饱就走,你不要贵曼曼,没下场。春香奶奶就不爱听,脸就一沉说,死老汉你胡说甚哩,贵我娃我愿意,我曼曼才不是狗哩,和我亲着哩。曼曼把灶糖嚼的粘糊糊的,顺嘴角流下来就流到春香奶奶的脖巷子里。

 

村口的阳崖下,几个老婆和几个老汉簇成一堆,鸡一嘴鸭一嘴地叨叨,春香奶奶点着拐棍也挪过去凑热闹。

春娃娘说,尔格社会好么,你看这路一硬化,大车小车都能跑,娃娃些回来过年也便易。

红堂子接着话茬说,好甚哩,我看不好,跑车走人的路硬化了应该,村巷子这些地方就不该硬化,满村子硬化的鳖盖子一样硬邦邦的,根本就不接地气了么。眼看都二十三了,村里还没见回来一个出门人,年轻人行行晃晃的门外逛荡久了也没心了,怕是心肝也叫硬化球了。

老婆、老汉些就哼哼呵呵地笑了,都笑红堂子说怪话。

说笑声中,有汽车响着喇叭拐进了村口。

老婆、老汉些拍打着屁股都站起了身,春香奶奶也赶忙弯转身子,一手拄着拐棍,一手搭在眉头向村口望过去。是沿路装卸人的班车来了,车门一敞下来三四个人,男的女的大箱小包的过来了。

看是谁家?快看是谁家?几个老婆、老汉齐声吵吵。

春香奶奶赶忙点着拐棍急煞煞地迎上去,心里盘算着,嘴上念叨着,该不是文龙和曼曼回来了么?走近一看,心凉了一截,是别家的人,倒也有个女子娃,离远了看模样、个头和曼曼都差不多,是和曼曼从小耍大的女伴润润。

春香奶奶痴痴地看着润润笑,润润就走过来说话。

“奶奶,你在这儿等曼曼呢吧?我前一阵见着曼曼了,曼曼长的越俊了,尔格在一家演艺公司上班着哩”。

“哦--公司上班呢,那曼曼没说几时回来啊?”

“说是新公司,忙,年跟前要抓紧排练,过年要演出呢。”

“哦--演出,演出什么啊,我曼曼成了唱戏的啦?”

“哈呀,不是的奶奶,曼曼是舞蹈演员,跳舞,就像电视上的春节晚会那样……”

润润着急说不明白,就从紧梆梆的牛仔裤兜里抠出了手机,手指头刷刷地拨拉了几下,曼曼就在手机上了。春香奶奶一把丢开拐棍,双手接住手机:是曼曼啊,两年没回来了,哦,曼曼高了,脸上画过,白的有点过,眼睛也黑乌乌的,有点不太像了,长萝卜一样的腿把子扳过了头顶,红色娘子军里的吴琼花一样。

--润润,你这相片能弄出来不?我要把我曼曼弄出来拿回去慢慢看。”

“哟,这会可弄不出来,咱村里也没电脑,没法处理,奶奶你再等等,说不定曼曼明儿就回来了呢。”

 

春香奶奶心里憋慌慌地下了窑坡,回到家里。

早都过了晌午,肚子却不空,什么也不想吃。花花喵呜一声过来,乖乖地卧在脚底下。春香奶奶就伸手去摸花花的头,说花花呀,还是你好呀,见天给死老婆子作伴,你说晤城里都有什么西洋景,人咋都爱往唔跑啊,跑的年都不过了,是家都不顾了,啊--

花花不晓得,什么都不晓得,只顾舌头一吐一吐濡湿爪子,又伸爪子给自个洗脸。

翻过来又翻过去,春香奶奶一宿没睡着。脑子里盘算文龙在什么驴花(绿化)公司,小娥说在老五(劳务)公司,曼曼又到了燕泥(演艺)公司,都到公司里了,这公司都是做什么的啊,能用得了那么多人吗?娘家二弟春山以前不是也在城里什么合洋公司上着班,后来还不是又乖乖回村务庄稼了吗?

 

煎热了一碗隔天的剩面片,给花花的食碗里拨了一点,春香奶奶胡乱地扒了几口,算是吃过了早饭。出了窑门,就听见隔壁春娃家叽叽呱呱的说笑声,估计是春娃媳妇和娃娃些回来了,又一会儿,听见春娃的碎小子捉猪一样的嘶声叫唤,好像是不吃饭,和春娃娘淘气呢,春娃娘爷爷老子地祷告着,满院子追。春香奶奶耐不住了,就想过去打问,看有文龙一家的消息没有。前脚刚跨出大门,却又踅了回来,唉,还是算了,人家一大家子热热火火的--咱还是不去了吧。

二十四了。

今儿的日头出的好,小院里阳腾腾的,有细碎细碎的灰尘尘在日光里蠕蠕地跳动,春香奶奶的心窝里也慢慢热乎了起来。

返回窑里揭开柜子,春香奶奶翻腾出几床被子往院里拉扯的铁丝上晾晒,一年没用了,被褥捂在柜子里都有些发霉了。

铁丝绑的高了,春香奶奶踮着脚尖用劲把被子甩上去。出溜一下,一个针夹包从被子里掉了出来。马蹄形的针夹包做得好呀--桃红的芯子,淡紫的外夹,外夹沿边锁着一圈粉白的、细碎的马茹子花,当中是一只长脖子鹭鸶,银线绣的腿,金线绣的爪子,五色线搭配出翅膀,红丝线点出眼珠子,尖长的嘴头子用了灰线。这个针夹包是春香奶奶当年自绣的陪嫁。手里捏着这个针夹包,春香奶奶的心忽地飘回到年轻时候。

那一年的山桃花开的繁呀,满山可洼乱汪汪地红。

年轻的春香一个人在小河边拆洗被褥,河湾滩涂上的芦苇从中几只花翅膀长脖子的鹭鸶脖子一耸一耸地动弹,隔年的芦苇子被河湾里的小风一吹,刷拉、刷拉地响。正是清明前后,春起了,小河里的水还很凉,年轻的春香心里却热热的,痒痒的。那时候同样年轻的死老汉吆着牛来河湾里饮水,看见红袄裹着的春香窝着身子,一倾一倾地在石板上搓洗着,鞭梢子叭地一甩,张口就是高原人古老的调调:桃花那个开呦--,杏花--那个地开,我说桃花那个娘娘哟,X呀么X岔开……

死老汉半辈子冒冒张张的,却也算是个会疼女人的冒失鬼,只是虎狼般能成精的年龄却得了个膀胱癌,耗了小半年就撒手走了。

多少个油灯闪焰的黑夜,安顿好猪狗牲灵,安顿好文龙,春香奶奶翻过来倒过去地却安顿不好自个。炕桌上常年搁着一小罐子铜钱,春香奶奶掂起罐子把铜钱歘地倾倒在前炕上,眼泪婆娑地看着后炕头上酣睡的文龙,一个,一个地捡起铜钱装进罐子里;歘地又倒出来,再一个,一个地捡起来装进去。后来,一罐子铜钱个个磨得明铮铮的,跟糊窗子的道林纸一样薄了。寡淡的日子就在一小罐铜钱的来回倒腾中--熬过来了。

想起这些,春香奶奶的老脸有些臊的慌了,心里叹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骂了自个一句—老狗记起些陈年的事!(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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