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叔谢石
作者:杨静 录入:杨静 来源:原创 时间:2015-12-16 18:29:27 点击:
每次见到他,总想写点什么,但总也没写出什么。
今天又见到了他,那是上午最后一节课,我忽然看见教室的窗口掠过一个熟悉的身影,连忙追出教室,原来是久违的谢石叔叔站在眼前,他依然朴素整洁,依然微笑如故。他说是我和孩子们的一些作品发表在《延长文艺》上,特向我们每人送来一本,大概见我忙,只让我签完字后就匆匆离开了。当我把作品发表的事告诉孩子们时,教室里沸腾起来了,孩子们都嚷着要吃喜糖,但我心中却早已无喜,刚才走出教室的那一瞬,我着实感到了岁月的无情,时光的飞逝,人生的短促,生活的磨难。教室外那位头发花白、衣着简朴、毫无时代气息的沧桑“老人”,真是我那曾经年轻、英俊,充满阳刚之气的谢石叔叔吗?问苍天,问大地,也在问我自己。我实在不能够相信二十几年就这样匆匆地流走了,我的眼在流泪,我的心在滴血……直到放学,我这个闲不住嘴,止不住笑的开心人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再也笑不出声来了。时光流逝得让人心酸,让人害怕,恍若一个梦。我一个人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在记忆的长河中寻觅……
那年,我大约十二、三岁的样子,因为上学早,小小年纪就跟随在镇拖拉机站工作的爸爸上初中。和爸爸同一个办公室的正是这位谢石先生,约摸算起来他那时大约二十三、四岁,瘦瘦的,中等个儿,时常穿一身军便服,整整齐齐,干干净净,走起路来端正挺拔、轻快精神,特别是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时时透出灵气与智慧,浑身散发着军人特有的朝气。我自然叫他叔叔,那贪玩的年龄,我总是同小伙伴缠着他讲军营中的故事,他也从来不怕麻烦,整天乐呵呵地满足我们的要求。记得他讲过有位战士因文化低,读报纸时把“忠心耿耿”读成“忠心耳火耳火”,每次想起我都直想笑。他还教我们包饺子,他的手真巧,会包许多不同形状的饺子,什么山东饺、四川饺、陕西饺……如今每次给客人包饺子时,我都会提及此事,也会包出各种不同模样的饺子。
但给我记忆最深刻的还是他对文学的执着和偏爱了。虽然那时家境还算不错的爸爸时常为我订阅各类杂志,购买了不少书籍,像《少年文艺》、《延河》、《大众电影》、《电影画报》、《儿童文学》之类,但谢石的书更是丰富多彩,应有尽有。应该这么说,他是我那时见过的拥有书籍最多的人。除订阅的《青年文学》、《长城》、《今古传奇》、《民间文学》、《延安文学》、《十月》、《收获》等杂志外,还有许多名家读本。听爸爸说,他们家兄弟五人,家境并不宽裕,但我发现他买书时出手大方不像个穷人,我更不知道他处在那个视知识为粪土的交白卷的时代是什么造就他对文学执着的爱。他一闲下来就会伏案读书、写作。受他的影响,爸爸也喜欢读书,那时我还小,虽然未感受到文学的独特魅力,但无事可做时,也时常向他借书,久而久之,渐渐体会到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奥妙,也因此和文学结下了割舍不下的情缘,作文水平很有起色,每篇习作总会被老师当作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我还亲临全校师生大会的主席台朗诵过自己的作品,赢得同学对我“大文豪”的美称。叔叔说我钢笔字写得漂亮,就常常叫我为他抄写自己的手稿,我也因身边有这样一位爱写作的人而十分好奇,乐此不疲。他那些作品的名称,我现在已记不清了,但依稀记得其中写到了肖吉村、狗头山,还有后来和我成为同学的他的弟弟铁刚等。
一个美丽的令人陶醉的夏天的下午,我正愉快地过着暑假生活,我们院子里的枣树下站了一位长得好看的女子,乌黑的长辫一直垂到腰间,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温和地看着我,圆圆的脸颊白里透红,向我浅浅一笑时,眉宇间透出的善良和纯朴,是那样楚楚动人。我向她友好地笑一笑,跑回家问妈妈她是谁,妈妈告诉我,那是叔叔的媳妇,我应该叫她阿姨,我觉得他们俩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便整天像嗑头虫一样地在他们身旁蹦来跳去,跟他们上山散步,下河溜湾,看电影,观戏剧,一点不解风情。叔叔不失时机地向我们讲述那些书中的事情,我们觉得很开心,日子也过得非常快。不经意间,一年时间很快过去了,他们家添了一个漂亮的小宝宝,我因受当时红极一时的电影《小花》的影响,硬是为孩子取了这部电影主人公的名字永生,现在想起来那时是多么幼稚天真。孩子的名字本应是父母起的,更何况他有这样一位博学多识的父亲,叔叔闲时依然如故地搞他的文学创作,阿姨心甘情愿地包揽所有家务,那是一个充满温馨和文学气息的少有的温暖和睦的家庭。
我怎么也搞不懂二十多年前,也就是我十四岁刚上高中的那一年,刚过而立之年的父亲是怎么双耳失聪的。就那么莫明其妙地在那一年年轻的爸爸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从此天塌了,地裂了,从那天起,我们五口之家被悲伤的阴云笼罩着,我每天晚上以泪洗面,希望我的哭泣能唤回爸爸的健康。从此,在农村教民小的妈妈不得不带着失聪的爸爸四处求医问药,卖掉了家中为数不多的值钱的东西不说,几年下来已是负债累累,几次大年夜都在异地他乡度过。家中我这个只有十四岁多的大孩子便成了三姐弟的主心骨,为弟妹洗衣做饭,挑水劈柴,收拾家务。这些倒在其次,最让人心痛的是上帝并不为此感动,爸爸的耳朵最终还是以医治无效而宣告失败,至今仍是不见一点起色。在那些被阴霾笼罩的苦难日子里,在那些让人窒息的阴暗的时光里,在那些狐苦伶仃,无依无靠,度日如年的灰色年月中,是叔叔阿姨给了我们姐弟三人世间最纯朴最真挚的爱护。是他们在父母不在家时向我们问寒问暖,帮我们缝缝补补,买米买盐,是他们像父母一样为我们排忧解难。我常想,无论时光如何老去,我们在心底对他们的感激之情是永远不变的。
我更不知道爸爸的拖拉机站为什么就那么无声无息地解散了,叔叔阿姨也带着小永生搬走了,偌大的院子里,窑洞门窗都紧锁着,院子里只剩残缺不全的拖拉机躺在那里。不多日后,那坏损的拖拉机也被那些爱贪小便宜的人拆卸,或公开、或偷偷摸摸搬运完毕。我们家因为爸爸的病,也因为无处可搬便留下来,空荡荡、死气沉沉的院子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快乐,就这样我终于熬过了想起来就让人心痛的少年时代。
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定是受到了叔叔的言传身教,后来的日子里,虽然忍受了家庭灾难的伤痛,承受了高考落榜的悲哀,但硬是保持了对文学的情有独钟。虽然高考时只因8分之差而未及第,但我可以自豪地说,我高考时,语文成绩是全市第一名。
当我再次见到谢石叔叔时,我已长大成人,孩子也已一岁有余,因为当时在家闲赋,家境窘迫,便到卷烟厂当临时工。刚好叔叔在保卫科工作,我去他家看望叔叔阿姨,他向我谈得最多的还是他的文学,并鼓励我也走这条路,说我的文学基础较好,不搞写作有些可惜,我当时糊口都难,哪有心思写作,不多几年,卷烟厂倒闭了,听说他也因此再度失去工作。
一晃又是几年,记得正值一年一度的县城物资交流会,我和妈妈在街上闲逛,路过车站门口,妈妈指着一个人给我看,那人坐在石阶上,埋头看一本厚厚的书,身边搁了几摞书,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制服,虽然距离较远,但依稀可见岁月留在他白头发上的痕迹,那副衰老、沧桑的模样里再也找不到记忆中谢石叔叔当年的风采,布满皱纹的脸上只有微笑依然如故。从妈妈与他的交谈中,我知道他坐在大街上的原因,只是为了出售自己写的书。我为文学如此这般的廉价感到心痛,为文人这般如此的可怜感到可悲,看到眼前这位追求了几乎一辈子文学的人,我的眼泪再次充盈眼眶。难道这些用汗水和心血凝成的东西非得要用这种形式才能拥有读者?我又想笑,笑老天总是捉弄善良的人,笑世道总容不下勤于奋斗的人,我想买下那摞书,可是我能吗?我当时的全部家庭收入只有丈夫每月的几十元工资,我在家中吃闲饭,还要养活孩子,我的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看到我时,他随手拿起一本递给我,这是一本32开纸印刷的《爱在母亲河》的集子,我偷看了一下价钱,定价10元,我终于没有勇气付钱给他,同为“文人”,我怕付钱会伤了他的自尊,我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离开。回家后,我把此书认真地读完,精心保存。书中提到的那个整天哼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的我,生活中的阳光又一次被阴云笼罩。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几次碰到阿姨在街上提着筐子贩买水果,每次看到她,我都打心眼里心痛。每次想起他们,我都想哭,我常想:不是说“好人一生平安”吗?为什么像叔叔阿姨这样充满爱心、勤劳善良的人却不能拥有一份舒心的工作,拥有一个稳定的处所,非得这样艰难得谋生?
又是几年过去了,在我经历了更多苦难之后,渐渐也变得能接受这些让人心酸的事情,到了说那句“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岁数里,有一天,我从同事手中偶得一本《延长文艺》,无意翻阅时,我的眼睛一亮,白纸黑字写着副总编谢石,千真万确。哦!叔叔,算起来你已年近花甲,你的执着终于感动了神灵,终于赢得了一方可以展示自己的才华天地,我真诚地为你祝福!记得那是个洒满阳光的日子,我立刻把电话打过去,把祝福送给他。因为,他始终在我心里就像我的父亲一样,那么慈祥,那么善良,那么纯朴,令人尊敬。我永远感激他给予我那么多的帮助,我只愿他在今后的文学、生活道路上一路走好,永远健康、快乐。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伏在案上一口气写完了这篇文稿,虽然没有午睡,也没有吃饭,但我心里充满快乐,因为我终于为他写出了一点东西,使我二十多年以来的心愿在今天终于完成了。
在此,我想再真诚地说上一句:谢谢您——谢石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