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关于父亲,永远是个沉重的话题。虽然我深爱着我的父亲,但每当看到父亲苍老的面孔,满头稀疏的白发,缓慢前行的脚步,老态龙钟的身影,和人淡活时吃力观察别人嘴形和表情的神态,以及经过猜测而答非所问的话语时,我总是禁不住一阵揪心的痛楚。每当想到儿时记忆中那个健康,开朗,慈眉善目而生龙活虎的父亲再也无法找回时,我总会独自黯然伤神,潸然泪下。我总是不想触及父亲那永远滴血的伤疤。
父母结婚很早,我能记事时,父亲刚刚20出头,一头乌黑而浓密的头发,一张英俊忠厚的国字脸,剑眉神采飞扬,双眼炯炯有神,雄姿英发,帅气十足。在他和母亲的民小教师队伍里父亲是出了名的篮球高手,十里八乡也是小有名气的俊后生。父亲所到之处红火热闹、笑声不断、欢悦的歌声总会伴着父亲的脚步声一同回家。那时候的日子如同浸在蜜罐里、溢满了幸福和甜蜜。父亲走走路路总会把我扛在肩头,我坐在父亲的肩头感受到了那些日子的美好和灿烂。两岁多时,家里添了小妹,过了一年,母亲领着小妹,父亲带着我分别到了不同的村子教书。父亲所到的村子叫焦村,那时北京知青正在上山下乡,焦村也来了不少安家落户的北京知青,课余闲遐时,年轻的父亲总是和知青们打得火热,我坐在父亲的肩头看他们淡天论地,看他们一起熬南瓜、蒸红薯、包饺子,随他们一道在月明风清的夜晚翻山越岭跑几十里路看电影,观戏剧。幼小的记忆中,父亲的肩膀就是我的摇篮,那坚实的臂膀是我安全而幸福的港湾,我是在父亲的肩膀上长大的。
暑假到了,黄土高原那毒辣辣的日头总会把地面烤得滚烫而干裂,人们会到处找个乘凉的地方。我在午睡之前也会找不到父亲,但一觉醒来,总会闻到香喷喷的鱼香和乌龟肉香,母亲说父亲跑到老远的沟底为我们找回了这些美味,。再看父亲,肩膀上胳膊上被晒起一层黝黝的黑皮,但只要见我们吃得高兴,他总会得意地蹲在一旁笑着。父亲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地,变戏法似地带给我们意外的快乐,什么野兔、野鸡、野猪没有我们没吃过的。现在到食堂吃那昂贵的鱼虾,喝那昂贵的龟汤,品尝那昂贵的野味时,总会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回家的那些免费的纯天些绿色保健食品。
三十多年前北方的冬天那叫忘不了的寒冷,冷得人出不了门,伸不出手,张不了口,伸不直脖子,挺不起腰。这时候,父亲总不会让自己的手闲着,他在不停地用羊毛捻毛线、织毛衣、织毛袜。父亲的真是叫灵巧,这些细致的活儿他样样拿得下。他还能剪能裁,能在缝纫机上为我们一家人做衣服呢。我们小时候穿过的令村里孩子羡慕不已的花格子裤、红条绒袄,有许多都是父亲做成的。我最不能忘记的是那些个冬天的早晨,每当我睁开眼迎接新一天到来时,太阳总会把它那温暖柔和的光射进我们家的窑洞里。整个家里亮堂堂,暖融融。再看灶台旁母亲正忙着做饭,父亲坐在灶火旁一边烧火,一边忙着织毛活。我闻着满屋飘着的饭香,听着灶火里劈啪作响的柴禾声和锅碗瓢盆撞击的交响乐,看着窗户里射进的太阳那丝丝缕缕的金光,总觉得和梦一样美。父亲见我们姐弟醒来时,会赶紧丢下手中的活什先来为我们一个个掖好被角,安顿我们乖乖等一会,然后再把我们的小棉袄小棉裤一件件在灶火旁烤暖,再一件件替我们穿好,从来不嫌麻烦。
年轻的父亲有着广泛的爱好,除了提及的打篮球,织毛活,他还自学简谱能拉二胡,他最喜欢捣腾机器,他自学修缝纫机、四周村子的缝纫机坏了都是来找父亲的。后来听说镇上办起个拖拉机站,父亲硬是想方设法想去开拖拉机,最后不惜委屈自己为机站人员做饭为条件终于进入机站工作,为此父亲付出了多半生在无声世界里度日的代价。
那个能让人冻僵的寒冷的冬天虽然过去三十多年了,但那让人滞息的记忆却深深地烙在我们全家人的脑海里。父亲已到机站工作一年多,他终于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机会学会了如何驾驶他心仪的拖拉机,同时凭着他的聪明也学会了如何修理推土机,这时他又是炊事员,又是保管员,还是出纳,更是驾驶员兼修理工。父亲忙得不可开交,多半的日子都在下乡。父亲是那么疼爱我,一旦在单位时总是他为我梳头、洗脸、洗衣。但一下起乡来会什么都会忘记的。。那次父亲大约有十来天没有回来了,看见父亲回到家我非常高兴地喊了几声爸爸,可不见父亲有一点反应,我上前又推又拉问父亲为什么不说话,父亲说他连续日夜修理推土机七、八天,耳朵可能被震麻木了,过几天会好的。接下来的日子父亲依旧开推土机,修推土机,又去洛阳买机器零件,当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时,已错过了最佳治疗期,虽然后来母亲带着父亲四处求医问药好几年,为此卖掉了家里所有能卖的东西不算,还筑起了高高的债台,但父亲的病至今未有丝毫好转。
都说三十而立,而父亲就是在而立之年那富有诗意的岁月永远地生活在无声世界里,我无法体会父亲的日子有多么地难熬,只晓得父亲在经过了寻死觅活,而后又流泪不止的漫长的日子后,陆续买来各种医药书,学着自己针灸、自己打针。年幼的儿女们,看着父亲痛苦不堪的样子丝毫没有办法,只有乖乖听话,勤奋做事,给父亲一丝慰藉。也不知道父亲哪儿得知“站桩”能治病,每天下午早早吃完饭便把自己关在无人干扰的黑屋里,双腿弓步,双手合十,两眼微合,每天要坚持站上三、四个小时,这一站又是十几年。为了治病,父亲吃尽了苦头,一听说谁有什么医方,父亲总会虔诚地请教,认真地治疗。父亲吃过毒蝎、斑毛、倒倒牛……母亲为父亲请来“神医”、拜访“神婆”、为父亲捏好点亮几里长的“面灯”……各种科学的、迷信的方法不知用了多少,但那和父亲同样失聪,并且还失明的苍天,始终没给父亲病情一点好转,如今父亲已六十有三,头发全白且所剩无几、远比同龄人苍老,每当看到父亲对着镜子梳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头发时,眼泪总会模糊我的双眼。父亲老了,父亲老了,我在心里默默叨念着,从三十岁迈向六十岁的三十年问,父亲所受的磨难与寂寞,遭人的冷漠与轻视,我一概不想提起,我的字典里不允许“聋”字存在,父亲的同事叫父亲“聋子”时,我不分长幼地大骂出口,我的同事讲“聋子”笑话时,我毫不可气地大吵大嚷。我甚至痛恨所有知道父亲情况却在我根前提起“聋子”的人,我会觉得他们是专门伤害我。是呀,如果你们家没有这样的经历,你根本无法如此痛彻心骨,这样的伤疤永远在流血。父亲一定更希望这段岁月是一片空白。父亲老了,可他还是没有让自己闲下来,他种菜、种树、养鸡、养鸽子,总会为自己找些事做,那个当年坐在父亲肩头上撒娇的女儿也已步入不惑之年。为人之妻,为人之母的女儿忙于家庭,忙于工作,一年也难得回家看几次父亲,但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显得那样高兴,滔滔不绝地说这说那。我总要为父母做几道特别的菜,父亲便为我忙前忙后,又是生火又是洗菜,我着实感到了父亲的快乐。几十年来,由于父亲听不见任何声音,我们与父亲的谈话只能用写字的方式,在地上或家里的任何一张纸上,都写满了我们说给父亲的话,我常想,一定是父亲用自己的耳聋换取了全家其他人的幸福安康。
有人说:父亲是一棵参天大树,总会为儿女们遮风挡雨。而要我说:如果有一天当儿女们长成参天大树时,年迈的父亲也一定需要儿女们为他撑起一片睛空。善待父亲,让父亲有一个快乐的晚年,是我们做儿女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