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来自网络)
国家政策的光芒,正在努力地普照向每一个人,但还有一些角落的光亮,需要我们用爱心去点亮。
——— 题记
初次听说老董,是和一个朋友的深夜长谈里,老董是她所包村的一个留守老人,也是一户脱贫户。
老董原本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出意外身亡,小儿子有些疯癫一直打光棍,二儿子进城务工照顾孩子上学,村里只留下老董替儿子家操持着农活。朋友向我提起老董时,老董的病情已经严重到了不可救治的地步,但他依然惦记老二家里的十几亩果树还没有卸完袋,没铺反光膜,没赶上摘苹果,还有家里的那几十只羊也没有人放.....
(一)夏末
日落了,老董缓缓地站起身子来,他步履蹒跚地向前走着,用沙哑的声音驱赶着羊群,骨瘦如柴的身子不停地在风中一摇一晃的摆动。他佝偻着腰,强忍着腹部的疼痛,紧咬着那干裂的嘴唇,挪动在长风中。
夕阳下,他的背影被无限拉长,那影子长的像是他这七八十年走过的路,受过的苦。从侧面远远地看去,他的身躯畸形弯曲,像是一弯即将逝去的弧月,凄凉且僵硬。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显得十分吃力,他本想走的更快些,可脚步却越发踉跄,一不小心差点摔倒。他使劲地挥了挥长鞭,狠狠地抽了一鞭地上倔强的黄土,喝令着前方悠闲缓慢的羊群赶路。
踉踉跄跄地走了一路,好不容易坚持着回到了家。老董感觉着实太乏累了,好在腹部的疼痛稍微轻了一些。疼痛一轻,人也知道饿了,肚子咕噜咕噜地叫个不停。他从上午出去,已有大半天没有吃过东西了。推开虚掩的柴门,黑漆漆的土窑洞里,称得上家当的只有两只老旧斑驳、磕碰掉瓷的黑瓮,一只用来装水,一只装了些面粉。说起房子来,老董在县城里是有套房子的,那是前几年政府扶贫时候分配的,足有60平米的面积,交房的时候都是装修好的,按理说住房条件已经相当不错了。可赶上二儿子家孩子要在城里上学,老二媳妇说是等再过几年,就接老董去城里养老,老董就先让老二一家住进去了。窑洞里水瓮上放着一个用树条编织的馍筐,是十几年前老婆去世前亲手编的,里面一张泛黄的笼布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几块冷硬的馒头。老董拿起暖壶来,倒了一碗白开水,慢慢地把凉馍掰碎了泡进碗里,再从灶台下剥了一根红葱,端着碗走出窑门,圪蹴在院子里的槐树下吃了起来。
天越来越黑,风愈来愈凉,抬起头来望望天上布满闪烁的星星。天那么阔,那么深,那么黑,那么玄,老董咽了口馍想:“人来到这世上,可能就是来受苦的吧!”他最近的腹痛越来越频繁了。静静地在院子圪蹴了一会,腹痛愈发地难忍了,勉强吃完了饭,回屋又吃了颗止疼片,涮了碗,就和身躺到了炕上去......
(二)深秋
一进到镇上的卫生院诊所,一股浓烈的药水味儿袭来,老董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一辈子没看过几次医生,更没怎么来过卫生院,最近的腹痛实在是越发频繁,让他难以忍受。家里的止痛片也吃完了,尤其是天要亮的时候,疼的人满头出汗熬不到天明,他这才乘着邻居老刘家的三轮便车,来到镇上的卫生院。诊室里,一个看起来斯斯文文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问长问短地询问了老董半天,才让他躺倒医疗床上去。医生慢条斯理地在手心抹上了一层湿滑的东西,这才开始为他瞧病。她拿着一个手电筒一样的东西照了照老董的腹部,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跳,微微皱起了眉头。老董不知道她究竟看出了啥问题,只是建议他最好住院,再做一个详细的检查。
“住院?要花很多钱吗?“老董有些接受不了。白大褂医生说:“你是脱贫户,可以享受先诊疗后付费的政策,将来出院花费的费用报销比例也在80%以上,先做个详细的检查,也有利于对你病情的有效治疗。”
“不行,不行!”老董连忙摆手说:“最近地里忙,我二儿子家里苹果袋都还没卸了,紧赶着天都冷了,订苹果的都来了,可果子都还在树上呢!老二家的羊也没人管,我住院了,它们吃啥呢?......”老董说着说着有些着急了,可无奈腹部的疼痛愈发剧烈起来,疼的泪花在眼眶里直打转。老董只好先乖乖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等腹疼过去缓过了劲,又央告医生说:“唉!人老了,家里地里还是忙的离不开,等忙完了这阵子,我再来住院好好瞧一瞧吧。”他硬是缠着大夫先开了些止痛的药和消炎的吊针,让他先回家去。买了药后,老董又坐上了刘家回村的三轮车,看着三轮车突突地冒着黑烟行驶在山路上,嘈杂的声音掩盖了他心里的许多无奈和不安。老董心里明白,单看医生的表情和态度,就能知道自己得的不是普通小病。可自己一住院,家里的活儿谁干呢?不管咋样,先把苹果卖完了,忙完了这阵子再去看看吧!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老董找村医扎好了吊瓶,闲不住的他一手高举着吊瓶,又走到了果园里。他那被高原日光晒得黝黑的脸颊又露出了笑容,有些松弛下垂的皮肤爬满了岁月的褶子,一双厚实的手上布满了老茧,任宽大的袖筒在风中随意摆动。他把吊瓶挂在高处的一根树枝上,扎着输液管的那只手扶着果杆,用另一只手费力地开始剥树上苹果的外袋,泛黄的黄色纸袋下,裸露出了一抹刺眼的红来。
(三)隆冬
十一、二月的时候,陕北已经入了隆冬,村民们大都卖了苹果,收整了田地。冬闲的时候,大家都爱聚集在村头的小广场上,穿着老棉袄子晒着太阳,谝闲串。那些老头子老太太一边“码花花”(一种纸牌)、打扑克,一边碎碎叨叨地议论着别人的家长里短。到了早上十来点,天气还不见暖和。推开镇政府宿舍窗子,对面的山色一片萧瑟黛青,寒冷的气流凛冽的让人不由一阵哆嗦。
镇政府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片嘈杂声。从二楼上看下去,院子里停下一辆农用三轮车,旁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穿着焦泥色加棉袄子的中年女人。只见她双手揣在袖筒里,长长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这个女人身体圆硕,面庞干净,只是走动起来稍微有些跛脚。她正在院子里扯着嗓门大声嚷嚷着:“这都几点了,镇政府这些人还没起来?是人都出去了?还是压根就还没来?”
那个冰冷的三轮车斗子里,躺着个瘦干的老头,虚弱的脸色透露出一股惨白冷清、孱弱无奈的表情。这不是老董吗?只见他原先瘦弱的身形更加僵硬干瘦,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一点儿精神头。正是老董!他在三轮斗里蜷缩着一动不动,一头白发乱糟糟的,布满皱纹的脸上一片惨白,不时还发出几声虚弱的咳嗽和呻吟,那瘦弱的身躯在瑟瑟寒风中尤显可怜。老董是一个多月前从果树梯子上摔了下来的,腰被摔得站不起来,家里的农活再也不能干了。董二和他媳妇一家,这才从城里赶了回来,先是急着收拾十几亩果树,摘苹果、卖苹果忙活了大半个月,待把苹果卖完了,又等卖完了家里那几十头羊,这才算闲了下来,顾上给老人看病了。
董二媳妇正是那个跛脚的女人,她走进了包村干部的办公室,理直气壮地叫嚷着要替老董要看病钱,要政府给老董办理低保,才肯带老董去医院看病。刚开始扶贫的那几年里,董二媳妇没少来过镇政府闹,村里的好政策也是几乎从没落下过.....
包村干部对老董家的情况最是了解,也不忍心让老董这样老实巴交吃苦受累一辈子的老人凄惨无助。她忙里忙外赶紧复印了材料,热心张罗着和村干部研究帮老董办理低保的事,又找了镇上领导,领取了2000元的民政救助款交给了董二媳妇,又再三嘱咐着董二两口子赶紧带着父亲先去县城里的医院去治病.....
农用三轮车这才“突突”地冒着黑烟驶出了镇政府院子,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四)暮春
五月份的天,已热了有大半个月了。隔壁老王头出门打了一段时间零工回来,想着玉米地里的草也该锄一锄了,先去老董家借一把锄头用用。隔着墙外呐喊了几声,愣是听不到老董的一句应答话儿。老董自从苹果树上跌瘫痪了以后,身体虽然不能动了,耳朵倒是好使着,能听得见院子里的风吹草动,有的时候还能自己吼上几句。今天自己叫上怎么没了动静?
“你这老东西,知道我是要向你家借个啥了?竟憋住半天不言传,真能憋住了?”老王笑着骂骂咧咧跨步进了院子,推开门来。
一股酸臭味扑鼻而来,刺鼻的屎粪味混杂着腐臭味儿差点呛的老王喘不过气来。老王不由地一愣,眯眼定了定神儿。早晨泛起的阳光照射向破旧的墙壁,满屋子的苍蝇嗡嗡嗡地乱飞个不停,压抑的空气中透露着一种纷杂的冷寂恐怖感。泛黄破旧的床单蜷曲在坚硬的炕头,床单下老董褶皱的脸早已呈死灰色,没了气息。老王急忙张罗了村里仅留的几个人来帮忙,老董身下脏兮兮的尿云图,像是是干了又湿过,湿过又干了的样子,还有一些模糊又凹槽的粪便发散着阵阵恶臭......
几个人从柜子里翻了又翻,挑了半天才挑出一件较为干净的衣服,要帮忙给老董换上。热心实在的乡亲从屎尿堆里把老董抬了出来,只见他瘦骨嶙峋的骨头已经刺出腰部,露出白咧咧的骨头来,大家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唏嘘了好一阵子。老董真是苦了一辈子,没能过上两天好日子,临了竟然却是这么个走法。人这一辈子真是瞎活,忙忙碌碌替儿女操劳操劳一生,谁又知道老了会是这么个样子!
大伙儿细心地帮老董擦洗后,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张罗着操办老董的后事。可一时间,谁都不愿意去通知老董家的二儿子。执拗了半天,村支书只好自己亲自去一趟。
老董的大儿子走得早,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只有媳妇还在一直守寡,今年也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分家后住的也挺远。董三是个四十来岁的精神病人,也是孤身半辈子,精神时好时坏,好的日子常来转悠,前段时间还靠他在照顾老董,这段时间也不见了踪影。董二自小有些窝囊,娶的那个跛脚媳妇是个二婚,听说她年轻的时候和前夫婆家人斗气,自己从窑背上跳下来把腿摔坏后离婚了。老董头为了能给儿子张罗着娶个媳妇传宗接代,节衣缩食花钱去大医院给那女人治好了腿,现在虽然还略显跛脚,但也不大明显。这女人自从跳过窑背后,就再没有人敢和她有理论斗阵,大多人都觉得她有精神病,可平时只要不牵扯利益问题的时候,交流起来又觉得她并没啥问题,而且还非常的精明。
董二现在算是老董家唯一能主事的人了。
村支书骑着摩托车来到城里,到了董二住的廉租房家里,开口说明了来意。那跛脚女人一听便火冒三丈,劈天盖地的叫骂声充斥了整间屋子,只听女人大声叫骂着,一句一个没钱,老董又不是只生了董二一个儿子。村支书只能转头看向董二,只见他悄悄地坐在沙发上,低头一言不发,静坐了大半个小时,硬是没说一句话。村支书只好从董二家廉租房出来,仰天轻叹了一口气。
董二两口子的处事,都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当年老董婆娘去世的时候,董二家的跛脚媳妇也没管过一天,身后的事还是董大的那个寡妇给办的。董大过世都有三十年了,众人都实在不忍心再麻烦她。大儿媳妇还算仗义,同意将老董灵堂设在她家的院子里,说这毕竟是她能为老人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村长又跑了趟镇政府,办理了老董的丧葬手续,领来了800元的丧葬费,再要了救济面、救济油来。村里的邻里邻居都感念老董是个老好人,一辈子勤劳持家,还常帮助别人,就都商量着家家凑个份子。一家一二百,沾亲带故的凑个三五百,帮老董买个了好点的棺材,雇了一班好吹手,事情在一片锣鼓喧天中热热闹闹地办了起来。
老董辛辛苦苦一辈子,从没有享受过什么荣华富贵,唯有这红火的身后事,却倒是他这一辈子最最体面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