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山舞苍龙、原驰虎豹的高原,给人以强烈的立体感;高原,波涛汹涌、一望无际的高原,给人以气势恢宏的动感。忽然,一声蓝天一般高远、黄土一般厚重、高原一般广袤深邃的信天游,在金灿灿的大太阳底下,冲撞着,盘旋着,从一座山崖弹射到另一座山崖,从一道山沟游弋到另一道山沟,在博大空旷的天地间,律动着、回响着余音袅袅的天籁。
这时候,悠悠的白云停下了脚步,巍巍的大山昂起了头颅,懒懒的河流抖起了精神,杜梨树、绿草、山花、苍鹰、野兔、蝴蝶、蚂蚁,一切的一切都凝神聆听着、惊诧着,一任这惊心动魄的生命的呐喊,撩拨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撼动记忆深处那一幕幕刀光剑影、血泪斑斑的历史。
高天厚土,大河奔流。在陕北,大山是一切的主宰,黄河是一切的根基。生命在黄土高坡的土窑洞里赤条条落草,人生在吹鼓手滚烫的唢呐声中开始,时光在古老的陕北说书旋律中流逝,情感在信天游的一咏三叹中抒发。山茆上,那顶天立地的耕牛汉,脑畔上,那一颗红枣似的二妹子,既缔造着生命,担当着责任,又创造着自己,开拓着未来。最后,又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结束大起大落,大喜大恸,完成最彻底最辉煌地释放,空落落重新回归大地深处,以生命终结之后剩余的全部能量,在又一座坟茔上,托举起最后一棵茂腾腾的油柏,摇曳生命哲学的蒿草,绽放人生豪迈的野花。
陕北是山的世界。陕北人与大山为伍,与黄河偎依,相濡以沫,不离不弃。是大山缔造了陕北人,塑造了陕北人,因此陕北人也有着大山一样的胸襟、气魄与品格;是黄河养育了陕北人,熏陶了陕北人,因此陕北人也有着黄河一样的脾性、禀赋与精神。陕北的山以黄土为肌肤,以石头为骨骼,以耐炙热与寒冷的草木为衣着,为毛发,没有华山那样的奇崛险峻,没有泰山那样的极其顶而“小鲁”,更没有黄山那样的云蒸霞蔚,如诗如画,但他不以物喜,不为己悲,不卑不亢,我行我素,富贵不能淫;陕北的山是贫瘠的,岁月可以剥蚀他的肌肤,吸吮他的血液,刨掉他本来就单薄的衣服和稀疏的毛发,但他永远铁骨铮铮,岿然不动,贫贱不能移;陕北的山是高大的,因此他视野开阔,有胆有识,富于前瞻性、包容性和远大理想,敢于创造,勇于担当,威武不能屈。
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南国的山,是智者,杏花春雨多娇媚,养眼;陕北的山,是仁者,铁马秋风大散关,养志。南国的山,灵秀,矜持,温柔,富贵,因此南方多才子佳人,出富商巨贾;陕北的山,敦实,坦荡,无私,无畏,因此陕北吸引精英,成就英雄,出帝王将相。吴越之地的蒋介石留恋秦淮河,机关算尽,却丧师失地,兵败如山倒,落寞半生,最终老死孤岛;祁连山下的秦始皇,上兵伐谋,所向披靡,一扫六合,成就千古一帝。烟雨江南的汉高祖刘邦一头扎进大西北,却纵横捭阖,成就千古帝业;而由中原仓皇逃窜至西子湖畔的南宋赵构,却玩物丧志,“直把杭州作汴州”,最后被成吉思汗的弯弓射于马下。历史虽无定数,但似乎有铁律,有质感,有体温,对后世有“留言”,对今天有暗示……
陕北的山是仁者,也是智者,更是勇者和达者。陕北的山成就了陕北人,陕北人成就了陕北的山。陕北说书讲述的就是关于陕北大山的故事,陕北腰鼓张扬的就是陕北大山的魂魄,陕北的信天游就是陕北大山的笑靥、忧患与诉求,陕北的唢呐,汪洋姿肆,荡气回肠,就像万马奔腾的大黄河,猛然驻足壶口,昂首向天,发出最强烈的怒吼声,永远震撼着中华大地,永远坚挺着我们民族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