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南河沟的狗头山南下,大约走10里的路程。经呼家村,过范家庄,下去就是张阳村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的舅舅就是这个庄里的。
那时候,舅舅和外婆还有姨姨,都住在我老外爷的院子里。这是一个修建得十分讲究的砖窑院子。座东向西,正坐落在村子的最中心地带。大门出来不过百米,就到了村子的老池沿上。这是我见过的方圆百里最大的一个老池。老池边上的参天古槐,把老池左右遮掩的严严实实。全村的人,只要是到了中午和晚上,就会不约而同的都来到这里纳凉和歇息。这里同时也就成了村里人的活动中心。
这个村里的主户是古姓人家,还有不多的几户是杨姓人家。最兴盛时,村里人口愈400多人。可算是我们南河沟乡的第一大村了。村子的建筑风格,是依胡同建房,一条胡同口,少说也有七八家为邻,条条胡同口都直达村子的活动中心——老池沿。村人的房屋,不论是窑还是房,一律都是用青瓦盖顶。全村的房屋,从高处鸟瞰,煞是壮观。村里人自豪的把该村称为“小北京”。村人多有识字人,也多有怀古之人。
我有记忆的那时候,已经是60年代了。我去舅舅家,还能常常看到在老池沿坐着纳凉的老者,他们脑后都和清朝人一样,都挂着一截短辫子,看上去,男不男女不女的。至于留山羊胡子的人,那是很普遍了。我的老外爷也同样留着的是山羊胡子。
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我老外爷膝下无子,是用换亲的方式给我外婆招来一个赵姓的女婿。按我们那里的风俗,招女婿上门,那是要改姓的,至少也是要改半个姓的。可我外爷不但没改姓,甚至连半个姓都没改。一直硬硬仗仗的叫着“赵振兴”这样一个名字。在张阳村这样一个大古家的家族里,实在是格格不入了。
我成年后,才懵懵懂懂的知道。我外爷没改姓的原因,那是我老外爷一辈子光景过的不如人。在古家这个大家族里,他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是由家族里的人说了算的。他膝下无子,在旧社会,那是最被人看不起的。按规矩,是要过继一个户下的侄子来顶门立户的。可老外爷的光景,除了祖上留给他的这个砖窑院以外,就是“穷球打的炕板石响哩”!谁都不愿把儿子过继给他顶门。他这才给我外婆招了这个女婿为子。但古家的人,却只承认这是女婿,不承认这是继子,更不允许外爷改名换姓,进入古家(外爷是从8岁上就进入老外爷家的)。这样一来,外爷在老外爷家以及古家家族里的地位和处境也就可想而知了。
外爷成年后,不甘在张阳村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又时逢乱世,就丢下我老外爷、外婆,还有三个不成年的孩子(我母亲、舅舅、姨姨),到后九殿投奔了黑宪章。不幸的是,黑宪章后来遇害。外爷再回到张阳村时,张阳村人把他按“土匪”对待,极尽排挤之能事,外爷无处安身,就一头扎到荒无人烟的老牛湾里,直到离世。
我的舅舅就是在这样一个家庭里长大的。他的童年,是在没有父亲的呵护和村人的白眼中度过的。但舅舅好像从来都不以为意,和他的玩伴们,只要有工夫,不是丢方,就是打瓦,常常玩的不亦乐乎。
真正让舅舅难场的是,就在他18岁的时候,我的老外爷不行了。我外爷躲在老牛湾里不敢回来。古家人这时候站了出来,提出要安排我老外爷的后事。我老外爷提出让我舅舅将来给他送终。但此言一出,立即就得到古家人的强烈反对。理由是古家人多的像山一样,为什么还要让外姓之人来给古家人送终呢?其实,古家人真正关心的不是怕老外爷死了没人埋,而是老外爷死了这个砖窑院该归谁?老外爷在留弥之际,迫于古家人的淫威,只好答应让古家人将来给他送终。
就这样,老外爷死后,古家人“名正言顺”的继承了老外爷的这个砖窑院。外婆和舅舅一家人就被古家人赶出了这个院子。舅舅一时无处安身,就只好和外婆、我姨她们一起也来到了老牛湾。
村里人趁火打劫,就在这个时候,当年的村干部一趟趟的去呼家公社,要把舅舅这个外姓之人从张阳村赶出去。好在当时的人民公社,还是主持公道的,把古家人这种作为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现在是新社会,你们没权利这样做。这才使古家人想把舅舅一家人从张阳村赶出去的企图没有得逞。
舅舅到老牛湾后,自食其力。凭着一份好苦,几年光景,就丰衣足食,还在老牛湾给他成了家。在那个大集体年代,农民都是要在农业社里吃大锅饭的,舅舅这样的一家人,单独在深山老林里,那是单干行为,是政策所不允许的。就在舅舅成家后不久,村里人又把他从老牛湾招了回来。
舅舅回来,村里没有地方。舅舅就在村外的一个阳仡佬里给他打了一院子土窑住了下来。住了二年,他觉得一家人住到这里,离人太远,孤的不行,就把这院子地方招了邻居。自己又打了一院子地方这才安顿了下来。
舅舅有了地方以后,他的家就成了村里人的活动中心。舅舅家里有象棋、军棋、扑克,花花。一到夜晚,村里的年轻人就来这里,打扑克,摸花花,下象棋,走军棋。好在舅舅打窑时,把炕留得特别大,前后炕上一放就是几摊子,谁也不影响谁。我外婆,我妗子也都是十分好客的人,家里只要来人,从不嫌麻烦,好接好待。因此,他们一家人在村人的口碑中,那都是没说的。
舅舅在生活上,从不吝啬。尽管家中经济情况不好,但在吃喝上,从不凑和。逢年过节,村里人有人杀猪宰羊,有钱没钱,他都要去分上一大块。村里如果没有人杀猪宰羊,他就张罗着自己杀猪宰羊,反正是“硬穷一年,不穷一日”。在农村缺吃少穿的年月里,直把一家人吃的除了他,谁都不能见猪肉。我那时候,猪肉常常是吃不够,舅舅只要是杀了猪或者宰了羊,就给我们家翻沟10里路来送上一大块。看到我和妹妹大块朵颐,舅舅就满足的笑了。
舅舅是23岁上才结的婚。按现在来说,够早了。可按他们那时候,他就是大龄青年了。他们那一代人,条件好的人,12岁上就给娃结婚了。一般的都是15、6岁,最迟的也在18岁之前就都给娃结婚过了。舅舅由于我外爷的原因,迟迟不能结婚。要不是舅舅后来到老牛湾自己打拼,在张阳村那可能就是打光棍的命了。
我和妹妹小的时候,一直是舅舅家的常客。舅舅只要是看到我们来,就高兴的如同小孩子一般。先把藏到后窑掌里麦衣囤子里面的果子全部拿出来,看着我和妹妹吃。如果我和妹妹客气,吃两个就放下再不吃,舅舅就会很生气。所以,只要是到舅舅家,舅舅拿什么我们就吃什么,从来不客气。人说舅舅如父,在我和妹妹眼里,舅舅真的就和父亲一样。
舅舅结婚后,头几年里,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妗子接连小产了好几个,直到30多岁上,才有了第一个女儿,接着,再就有了以后的儿子和二女。有儿,有女,对舅舅来说,这就是他努力工作的最大动力。在农业合作化时,他和妗子二人早出晚归,生产队里是一天都不误。到了冬天的时候,舅舅就一个人出来给人打窑。一个冬天下来,也能赚个百八十块(那时最高工资是每天2元)。虽然生活很清苦,但一家人却也其乐融融。到农业生产实行家庭责任制的时候,舅舅放下张阳村的上好地不要,专门要了离村5里路,要翻一架沟的南岭里70亩地耕种。我那时也回到了村里受苦,对舅舅这样的选择很不理解。可舅舅认为,庄稼人要的就是土地,村里地好,可太少了。南岭里地不好,但多。在他看来,只要多种就能多收。可事与愿违,最后成了广种薄收。70亩地的收入和村里人6、7亩的收入不相上下。虽然一年算下来打粮也不少,但投资大,劳动强度更大,几年下来,闹了个圆上圆。别人都发家致富了,他还一直在贫困线上跋涉。
这时候,张阳村大集体时的一块果园,没人管理。村上放出话,低价给人承包。舅舅就把这块果园给承包了下来。从此,舅舅就吃在果园,住在果园,功夫不负有心人。凭着舅舅精心管理,三年头下来,果园开始挂果。这一年给全村人吃了送了的还不算,光现金就收入了1万多。立时,舅舅就成了我们那里少有的“万元户”。紧接着,第二年,又收入了1万多。舅舅又成了我们那里的“双万元户”。这一下,村里人不依了。一句话,就把这个果园无偿收了回去。我们知道后,很是气愤,要去村上为舅舅讨回公道。可舅舅说,算了吧,钱还能挣完,咱们已经挣了两万多了,让村里人也挣上些吧。
舅舅两年光景一下子收入了两万多元。这一下,他家就成了张阳村人的小银行。没钱的用紧了,就跑来先借上。有钱的,眼红的不行,也跑来给借上。两万多元,一年不到,就都到了张阳人的口袋里了。到过年的时候,舅舅没钱过年了,就问村里人想把借出的钱收回来,可问谁谁没有,还说,你“双万元户”都没钱,我们那有钱啊!
舅舅的这一做法,让一家人很不满意。从小到大,一直惟命是从的儿子这次也站出来反对。那一年过年,儿子写了三幅对联,一幅是“麦秋能打三十石,临到过年老廉歉”。一幅是“一年收入上万元,年终结算倒挂钱”。还有一幅是:“顾亲戚顾旁人不顾自家,求爷爷告奶奶没法过年”。这三幅对 联贴出去后,粗心的舅舅当时都没发现。还是村里有人过了年来串门,当时念了出来,舅舅听到,这才出来看了赶忙把这些对联给撕了。可能是舅舅自己做的实在是没做好,这一次,舅舅破天荒的没有责怪儿子。这一年的年,也就这样过去了。
这以后,舅舅就再不在村里做庄稼了。先后在范家庄、西岭、罗子山等地包果园。一年下来,收入也不少,但投资也不小。里敲外打,给过人的,常常是没有自己的。再加上那几年,舅舅一心想抱孙子。不争气的是,儿子给他一连生了四个女子,还没生下一个孙子。计划生育人下来人要罚款,还没等人家来催要,他就主动的把所有的罚款都如数上缴后,还打问再生了孙子后得缴多少罚款,他好给人家准备。弄得计划生育的人哭笑不得。工作人员告诉他,罚款缴了是对的,但再不能生了,要去计划。舅舅一辈子是最听公家人的话,这次在计划生育上却贵贱都不听了。听村里人说,只要把儿子的户口转出去,计划生育的人就不追究了。就自作主张,把儿子的户口转了出去。可转了出去,人家还是照样来查。没办法,就把儿子打发出去打工。也该舅舅幸运,辛苦了几年,儿子终于给他生了一个孙子。舅舅听到消息,还没见孙子,就先拿上早就准备好的7000元钱跑去到计划生育人那里缴罚款。直叫计划生育人怀疑舅舅肯定神经有问题。
有了孙子以后,舅舅就再不在外面包果园了。回到村里,一心一意的在村里开始经营自己的果园。这时候的儿子,再不是当年的毛头小伙子了。舅舅在果园管理,农活作务上,还一直是自己的老经验。儿子却接受的是新法管理。儿子在无法改变舅舅的情况下,就提出分头管理,这让舅舅很是恼火。舅舅无处诉说,就来我们家给我爸爸大倒苦水,说儿子大了,不听话了……。我爸听完后说,你就放开让人家干嘛,现在的世时,就是年轻人的,人家现在都几排子娃了,又不是小小伙,你还能管人家一辈子啊!不行了,你就先分开,你弄你的,娃弄娃的。到了年底,再看效果,你弄的好,就叫娃听你的,娃弄的好,你就听娃的。舅舅虽不情愿,可也再没一个好办法。这一年,果然父子二人分开各弄各的。到了年底,儿子的效果比舅舅高出了好多。舅舅这才相信自己不如儿子了。这以后,家里的大小事务,舅舅就再不管了,在儿子的管理下,舅舅这个家,很快就步入了脱贫致富的行列。
舅舅只要是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和我们说他小时候的事。他说,他小时候,我外爷没管过他一天。他一共只上了四年学。我外爷没给他管过一个本子,一支铅笔。他靠挖药材给自己筹集学费和课本费。直到14岁上才开始上学。那时的学校不像现在,你可以座下来安安稳稳的学习。他们这些学生,都是半大小子了,每天起来先是把屋里的活什安排干完了,这才能来学校。有时,他们正在教室里做作业,家里人有什么事,忙不过来,就会到学校把他们喊回去。相对来说,他在学校被叫回去的次数最多。有时候,就是几天回不到学校。到他再来时,已经有好几节课就过去了。为了赶上这些课程,他不分昼夜,死记硬背,硬硬是靠下苦功给学会弄通才肯罢休。他的好学精神常常得到老师的表扬。可惜到他18岁时,老外爷去世,他就再没能踏进校门。舅舅说,如果他能再上二年学,把完小上完的话,他可能就会到公家门上工作的。我们也知道,舅舅虽上学不多,但一般书信往来,看书阅报,是没问题的。特别是在计算上,能把斤斤两两,毛毛分分,稍一琢磨,就算的清清楚楚。他的珠算,在他们那一代人里是最拔尖的。我和妹妹上学的时候,我们到舅舅家,舅舅就自告奋勇,教我和妹妹打算盘。我在张家滩拖拉机站当会计的时候,噼里啪啦打的一手好算盘,那都是我舅舅给教的啊!
我在今年的5月份,到延长大街上,看到舅舅的大女儿芳子,问她忙什么里?芳子说,我舅住院了,她正要去医院。听到消息,我急忙折回,赶到延长医院时,见舅舅面部有些浮肿,正输着液。仔细询问后,得知舅舅是以前的老气管炎又犯了。这次来检查,又发现肾有问题,加上其它综合症,把个硬铮铮的舅舅就给击倒了。舅舅是最不喜欢住医院的。看到医生给人打针,就心怵。记得我爸有一年在延长医院看病时,医生来给我爸吊针,他在一旁,连看都不敢看。我爸说,还没见过你这样的人,连吊针都不敢看,你将来害病咋治啊?舅舅说,我害上病了就不治,看他谁把我能咋?
还是病厉害啊!舅舅没病的时候,说的是那样抗硬。如今,也和别的病人一样,打着点滴。我说舅舅,你现在也不怕吊针了?舅舅说,怕也怕不过去啊!这些娃,硬箍住把我弄来,一到医院就没好的,吊针就是最起码的,把人能活受死!
到了6月份,距舅舅在延长医院住院都40多天了。舅舅的儿子呼平来我这里,我打问舅舅的病好了没有?呼平说,差不多了,医院里说就这样了,叫回去慢慢养着。他正准备这两天里回去里。我说舅舅一直没出院?呼平说,这是二次上来又住的院。再到医院时,我才知道,舅舅今年是73岁了。人都说73岁是人生的一个坎,他的儿女们,只怕舅舅过不了这个坎,一有风吹草动,就赶紧把舅舅送到医院,只怕舅舅有个闪失。我为舅舅能有这样的好儿女而高兴,同时,却也为舅舅被没必要的折腾而心疼。
舅舅的病是个慢性病,只要在家里好生调养,应该是没问题的。舅舅辛苦了一辈子,他最满意的事,就是抱上了孙子。只要一看到孙子,疼爱和满足常常溢于言表。再就是到了晚年,儿女们知冷知热,还希望他能长寿,其情其景令人赞叹!我作为外甥,也是舅舅最疼爱的外甥,我却给舅舅没有帮过任何忙。在他73岁的时候,我能做到的,就是只有把舅舅一辈子我所知道的,就这样给记录下来,尽管挂一漏万,但也算是对舅舅一份小小的回报吧!
2014年7月8日星期二 21时40分于延长卷烟厂爱心小卖部
后记:
(舅舅熬过了73岁,过了73岁这个坎,我们都高兴地说舅舅这下没事了。谁知到今年5月21日,早上起床时,舅舅自己坐起来穿衣服,衣服拉过来,就坐着不动了。据妗子说,舅舅在前半夜,一直睡不着,给她说了许多话,直说得她瞌睡的不行了说:“你今天话咋就这么多,瞌睡死人了,有话明天再说吧!”就这样,舅舅再没言传,到第二天早上,就这样走了。妗子哭着说,谁知道他第二天就一句话也不说了呢……)
2015年9月7日8:17于延长安心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