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那里面住个疯婆姨。
我问他们,人是怎么疯的?
他们瞪我一眼:“我咋知道人家咋疯的?你不要管那么多。离那远点!”
我点了点头,也没在意。我连那个被叫做“疯子”的女人见都没见过,她爱咋样跟我也没关系。
住在沟里,每次出门都得路过好多邻家。我时常会注意到她家,随便两块烂铁组成的大门在雨水的腐蚀下早已生锈的不成样子。最重要的是那大门连合都合不上,中间留那么大条缝,那疯女人还挺聪明,知道拿个木板子挡住。但那墙角才是让我注意到她家的主要原因。
春日回暖,白嫩白嫩的花瓣合力聚在一起。艳阳照过,冷风吹过,大雨洗过,晨雾躺过,那花一直在各自的枝翘上悄悄地绽放着。都是农村人,没人会在意那花开的好不好,除非那玩意儿可以带来经济效益。没有利益的东西,一般不会过多注意。他们要养家糊口,家里五六口人都等着其中的一两个拿钱回来生活。钱,压低了他们曾经骄傲的身姿,更加注重“价值”“利益”方面的东西。地里的草,可能是某个高水平家庭里的观赏性植物,但在农村,那就是草,不应该存在的草。
我之所以会注意到她家的梨花,是因为那花枝很高,在花落之际,空中雪白,纷纷而下,恍若一场温柔的落雪随风无声地遮盖住冰凉的土地。我总感觉那院子孤寂冷落,毫无人气,所以更加用心记着那些人给我说的话“离那儿远点,那里面住个疯婆姨。”
没过多久,那院子里的苹果花又开了。说来惭愧,我没见过苹果花。我家还是专门靠卖苹果为生的,但我一直在学校上学,学校虽说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但不可避免“一年之计在于春”。我们在学校努力发芽开花,植物也不肯放过这只能展示一次生命的时机。恰恰错开了。梅花形的五片花瓣,粉红色的晕染,像极了二次元中的娇羞少女,梳着双马尾,穿着粉红色的俏皮小纱裙坐在她绿色的小沙发上,好奇地看着匆匆的路人,偶尔还会因为不解微微地歪歪脑袋,使那个院子里生机盎然,春意浓浓。
我再次路过那生锈的铁门的时候,从里边跑出来一只“小黑煤球”。是一只小狗,眼睛又大又亮,特别活泼,可亲人了,一直舔我的手,甚至跳起来舔我的脸。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我很喜欢它,偷偷把它抱在了怀里,看了看四处没人,跟它玩了一会儿,把它放到了用木板子挡着的门内。小狗很胖,小小的一个很重,它眼里满是新奇,就像一个活泼开朗的人类小孩。它被养的很好。
一个疯子。院子里种着树,养着狗。
那正常人的生活,好像还没她惬意呢!
我一直都没见过她,却开始好奇,这疯子到底什么是样子。
直到一次路过,准备撸狗时,看见那铁锈的门开了。我趴在一边偷偷地往进瞄了一眼,看见一个小小的人蹲在地上,“小黑煤球”摇着尾巴把头埋在狗盆里吃饭。很温馨的画面。可我越看越感觉那个小小的背影很眼熟。但却想起那些人说的话“那里面住着个疯婆姨,离那儿远一点!”
回了家,奶奶在做饭,我问她:“我今天看见你们说住着疯婆姨的那个大门开了,我感觉那人挺正常啊,还养着狗呢。”
奶奶的表情厌恶起来:“让你离那里远点儿,你就不听。那又不是正常人,听说那婆姨发起神经骂起架来可厉害了,你还就怕自己沾不上,专门往人家那里凑?”
“我感觉那人挺正常的呀!跟你们说的不一样嘛!”我解释道。
奶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说道:“那是你觉得!等你觉得不对劲儿的时候就晚了。你没看见那旁边住的那么多人都说那人神经不正常吗?”
我没再说下去,也没再问什么。
我每天都得出一趟门,去运动一下,捎带买点东西。正是万物碧绿的季节,巧的是一只三花猫正卧在那疯婆姨墙头,举起爪子去挠树上的小叶子。看来这疯子挺招小动物的喜欢呀,我心里想着。刚往前走了两步,就看见向阿姨从河底土坡上爬上来了。
“向阿姨,早啊!这么早跑到下面干啥去了?”我问她。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说:“我在河畔底下给鸡割了些草。”
我一脸疑问:“你们那院子里让养鸡吗?住那么多人,我看你那院子里也没有鸡呀,你是准备养鸡吗?”
向阿姨也一脸疑惑:“我一直养着鸡呀。”
我感觉有些不对,指了指疯婆姨家紧邻着的大院子,“你不是在那个大院子里住着吗?”
向阿姨很疑惑:“我在这个院子里住着。”她指向了那个在别人嘴里“有个疯婆姨”的院子。
“阿姨,这么大的院子就住你一个?”我猜到了结果。
她点了点头,说:“这院子就是我的。我还养了一只狗,前几天在网上买的,你以后可以跟它玩。”
我紧接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说我得走了,得出去买东西。
回到家,我就问奶奶:“那个疯婆姨的院子里住几口人啊?”
奶奶一脸晦气的说:“那就她一个人住着了呗,人都怕跟她扯上关系......”
我一直点头,奶奶又唠叨说我一天不务正业开始关心起疯婆姨了。
那个院子,只住着一个人。
向阿姨说,那院子是她的。
那这不就是说明了他们口中的那个疯婆姨,就是向阿姨?
可我感觉不像呀!
我跟向阿姨认识是在回家的路上。我听着歌背着书包,看见前面有一个拿着好多东西的有点年迈的阿姨。我就跑了过去,帮她拿了一下东西。她一直说不用不用,我看她拿的太多了,就强行帮她拿了两个袋子。那阿姨很欣慰,问我说:“你在哪儿上学呢?这东西太重了,我慢慢就拿回去了,你给我帮忙拿,真是麻烦你了!”
我笑了笑,对她说:“我就在咱县上的高中上着呢,今个放假了,我拿的东西也不多,顺手的事。”
很平常的一个相遇。
我们在路上聊了许多话,她给我说了好多事情,说什么现在政策好了,社会不好。她说:“现在每个人都有上学的机会了,可这上完学以后,就业又是一个大的问题,现在好多大学生都待在家里,找不到工作。”她很关心现在的社会。她接着又问了我好多问题,问我以后想干什么,问我想去哪里上大学,问我家里怎么样......我一一回答了她。
我一直记得他们口中说的“那个院子里有疯婆姨,离那远点。”人都这么说,我心里也就默认。送佛送到西,我问阿姨在哪里住着,阿姨指了一下方向,我就把东西放在了他们口中的“那个疯婆姨”的院子隔壁的那个大院子门口,便回家了。
我以为她住在隔壁那个大院子里。
每一次回家,我都能碰见她,也经常帮她拿东西。她的身板很小,但她每次回来都是背上扛一包,右胳膊挂两三个大包子,左手提一个重的。她的行程很奇怪,我只见她往回走,她平常也不在,只有在大早上我才能看见她站在窑背上拔草。现在,她的背后跟了一只“小黑煤球”。
一次,我在送我弟弟上学的时候,被一只像金毛的小土狗尾随了,它跟我回到了家。但因为奶奶不喜欢小狗,就把那只狗赶出去了。那只狗一直“啊呜啊呜”的叫着,我就给它起名叫“阿芜”。
那天下着雨,我打着伞,心想着那么小的小奶狗被这大雨打湿了不得感冒啊。在路过向阿姨也就是他们口中说的那个“疯婆姨”家时,有小狗回应我的叫声。我急忙进去。那是我第一次进那个被所有人称之为晦气的地方。院子确实乱糟糟的,那棵很高的梨树就长在专门用砖摞起的土台上,所以高也就很正常。她的院子里,养着鸡,养着花,还有好几棵花椒树。看见我叫阿芜,她出来问我:“这是你的狗?”我点点头,给她说明了情况。她也笑了笑,说:“没关系,我帮你养着,它叫阿芜?”我回答了她,又问她:“那你那个小黑狗,叫什么名字?”她说,它没有名字。
我之前在网上冲浪的时候,看见这么几句话。有的说,养的狗最好是有自己的名字,最好是被冠以主人姓氏,有名有姓,这样它来世就不用再颠沛流离,甚至可以脱离畜生道。还有的说,有名有姓的狗会得到庇佑,死了以后可以进入天堂。众说纷纭,但都是说--狗狗要有自己的名字。
“小黑煤球”死了。或者说,它的死,我也有责任。 我再一次去找阿芜和它玩的时候,就看见它虚弱地卧在自己的窝里,一点精神也没有。向阿姨静静地做着自己手中的活,看见我的眼神,对我说:“不知道哪个坏人给它投毒了。”我很惊讶。向阿姨接着说:“这狗太亲人了,见了人就往上粘,在路边乱吃,那些人不喜欢狗,就在骨头上弄老鼠药。这傻狗就吃了。”
我有点疑问:“怎么就确定是被投毒了?”她看了我一眼说:“你刚搬来的时候,这沟里是不是有很多的狗,现在除了家里养的,你还在这沟里见过别的狗吗?那些个坏人,太坏了!他们不知道这狗是人养的么?”向阿姨虽说很气,但表面依旧平静。她摸了摸“小黑煤球”,气的说:“我没给你吃饭?你出去胡乱吃,成了这个样子。”
我想起了奶奶讨厌狗的表情,想起这沟里的狗好似一夜间就全部消失,还想起来我带着我的兜兜(流浪狗,奶奶本不让养,但耐不住我的性子)出门时,周围人看我像看傻子的表情。我赶忙回家拿了一些清毒的中成药,希望对狗也有效。毕竟身在十八线小城市里的狗,哪里有资格去找什么宠物医院。
当天夜里,那个大院子里的小男孩跑来给我们说,我之前一直喜欢的那只小狗,就是疯婆子的那只小狗,爬出大门躺在地上看起来快死了,那疯婆姨不在,说我再不去就见不到那只狗了。我和妹妹背着奶奶偷偷溜了出去。“小黑煤球”的嘴里流出液体,我叫它,它还会有反应。阿芜站在它旁边转来转去,看见我来了,急的往我身上扑。我想着,它中毒了,应该用水来稀释体内毒素浓度。就问那个男孩要了一些水,让“小黑煤球”喝。可“小黑煤球”意识不清,舌头吐在外,我想不到办法,手机也没有拿,没有办法查百度。但我又没法眼睁睁的看着它死在我的面前。我掰开它的嘴,把水灌了进去,它开始咳嗽,咳嗽一会又开始喘气,我以为那是好转,又给它灌了一些进去......直到,我看见它咳出了绿色的液体,我开始发现不对,这时候,它的四肢已经开始僵硬了。我继续拍打着它,直到它的瞳孔扩散......
我们几个孩子灰溜溜地回到了家,阿芜也被我们带回来了。长时间不在,奶奶问我们去哪里了,我把事情给她说后,她的表情很丰富:“你,我说你长时间不在家干什么去了。那疯子的狗死不死跟你有什么关系?现在倒好,人家问你要狗,要打你,你看你怎么办?再说了,说不定那狗还能撑到第二天,还能活下去了,结果你这是给人家灌死了。”
“灌死,我明明把控水速,灌得也不多,应该不是吧?”我慌忙解释。
但奶奶总是一针见血:“不管你灌得快慢,狗那种牲灵就不能灌,你这下给灌死了,等人家找你麻烦看你咋办,让你好好呆家里,你就偏不听......”
那一刻,我深刻的感觉:有时候旁观,也是一种仁慈。
我开始躲着向阿姨走,因为最近他们说的那句话“离那里远些,那里面住着个疯婆姨”在我心里就像是发了芽。可扪心自问,她真的做了什么疯子才会做的事情吗?沟里的人们普遍素质偏低,明明厕所就在眼前,可他们仍旧会把夜壶里的“琼浆玉液”倒到河里。政府种的松树,想要扩林,有些人直接就把那树给挖了,去种地。近些年,孩子们都长大了,土坡上的垃圾倒是变少了,可笑的是孩子都上学去了,沟里的生灵也变少了。向阿姨的一句“人家政府费心弄这些,就让你们这样糟蹋!”让那些没吵过向阿姨的人转头就给别的不认识的人说:“那是个疯婆姨,离那人远一点。”
《师说》有云:“爱其子,择师而教之;于其身也,则耻师焉,惑矣。”真是点评的恰到好处。
可好巧不巧,又碰见了。我只能装作无知的样子问她:“那个小黑狗怎么样了?”看着向阿姨的眼睛,我觉得我上这么多年的书,学到的知识,不应该是用来骗人的。“我那天被那个大院子的小孩叫下去,看见小黑狗爬出门了,地上吐了好多东西。应该是快不行了,我就问人要了点水,给它灌了些,开始看见它有反应了,我走了,它现在怎么样了?最近都没看见它。”我还是骗了她。她是个“疯婆姨”这句话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向阿姨有些疲倦的说:“死了,你给它灌了点水,可它还是没缓过去,那些个坏人!唉!”
“那它的尸体呢?”我试探性的问。
她指了指路坡下的垃圾台。
我觉得向阿姨是不爱的,她不爱“小黑煤球”,她都没给“小黑煤球”起名字,还把“小黑煤球”的尸体扔到了垃圾台。也或许,也或许这样的觉得,会让我对它的死能减少一些愧疚。
“我养的那只狗,可亲人了。阿芜不见了,你的这只兜兜长这么大了!”很久之后我们又遇见,我牵着兜兜,向阿姨看见了以后说。
从那时候,我就知道,向阿姨不是不爱,而是每个人的爱都有自己表达的方式。庆幸的是我之前用手机记录了“小黑煤球”那可爱的小表情,我清理手机内存时候发现的。我赶忙让向阿姨看。视频里的小狗,蹦蹦跳跳,伸着大大的舌头去表达自己的喜欢,眼睛乌黑乌黑的睁得老大,就像是吉娃娃,可亲可亲了。向阿姨宠溺地看着,像一个长辈看着自己的孩子。视频很短,可那一瞬却很长。
“那些人真坏!”她喃喃自语,叹了口气。
我跟她接触也不算多,除了小狗,就只有在路上碰见她时,帮她拿点东西。她会跟我交心,对我说:“我晚上睡不着觉,记忆力也不好了,很烦,一件事过来过去的在脑子里,很麻烦。”我猜想,她可能是会有一些小小的心理问题压得她很烦恼,但绝对绝对不会是他们口中的疯女人。
后来,我出门想要去挣点零花钱上学用。在烧烤店里打工,发现了一些问题,年少不懂什么人情世故,只知道老师讲:为人要有诚信。就偷偷告诉了那些顾客,因此,我也受到顾客的喜爱。在我觉得自己做的很对的时候,店长把我给开了。那时候我本没有什么遗憾,只是哭着告诉店里的阿姨我最近受到的委屈。后来,我在网上看见那家店的时候,那老板在我的评论底下说我不对劲,神经有问题。而我只是在那条评论里说了一下他的卫生问题。据我所了解,他给那方圆百里都说什么我有问题,我是神经病。
哎,我好像可以共情向阿姨了。虽然自身可能是会有一些问题,但是,在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在触及了别人的利益的时候,那时候的我,在别人眼里肯定是个疯子。而我到底是不是个“疯子”,早就不是别人在意的事情了。
之前听过这么一句话:你只愿意听取别人口中的我,却从来都不愿意去真实的了解我。当时只觉得是一句很平常的话,如今看来,这句话的意义本就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真幸运!
真幸运我是在认识疯婆姨之前,先认识了“疯婆姨”本人。
如果我接触她的顺序不是这样,结局又会是怎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