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居住在郑庄,距我住的小城就二十五公里,但我很少去看他,我怕见父亲——怕见他的眼神。
那年冬天很冷,哈气成霜,滴水成冰。一夜北风后,关系着全村人畜饮用水的水上塬管子裂了。村长说将沟里的水管扛到十五里外的镇上焊好,再扛回沟里,一根十块。父亲跟着高大强壮的三叔连扛了三天。第三天晚上,父亲将三张十块的钱递给母亲,说:“给东子买身新衣服。娃念书了,别让同学看不起。”父亲又对我说:“儿子,天年不好,实在......到学校要用功念书啊。”那夜,父亲的眼神,我至今难忘。
去年夏天,槐里坪开发,妻看好了合天居的一套房子,不大,也不贵,想买。确实该买了。结婚十年,有了孩子,还挤在单位十二三平米的平房里,实在窘迫。我平生不好烟酒麻将,唯爱读书写字,十二三平米的小房,小哭大叫,鸡犬不宁——我也想有一间自己的书房。再说自己已过而立之年,在这座小城里还无片瓦,心里实在不踏实。然而,即使办按揭也还差三万块钱。愁人哪!一天,父亲来了,他从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挎包里掏出用塑料袋裹着报纸包着的一叠。——是三万块钱!父亲说这是他和母亲所有的积蓄了。我不要,父亲坚决要留下。
送父亲坐车时,父亲盯着我说:“东子,在单位好好工作,在家里多干家务,别撒懒。娜娜(我的妻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要让着,你是男人。——要好好过日子。”我点点头。临上车时,父亲又说:“买房子是件大事,我也高兴,咱祖上几辈哪敢想在城里有上个地方啊。——想多给你些,实在没有了,老了,挣不来了。”父亲看着我——熟悉的眼神。风掠过,卷动父亲的几缕白发,随风散乱地飘。
我终于止不住眼眶里的泪了。
父亲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土地,一辈子都在面朝黄土背朝天。土地让他难过,土地也让他高兴。近年来,退耕还林,苹果兴起,让他多了些笑容。去年秋天,他还叫我在网上给他买了个二胡,农闲时,还“吱吱呀呀”地拉上一会儿。我买了房后,大伯几次说父亲给他描述楼房的好,说厕所都没臭味,地干净的他都不敢走,说不敢走却笑的眯缝了眼。
父亲是老了。头上的银丝几乎取代了昔日的黑发,发际线后退到头顶了。本就不怎壮实的身子愈发单薄,佝偻了。两条患了几十年老风湿的腿,如今几近O形。——父亲无声无息的老了。
前几天,妻要腌菜,父亲就送了些白菜,萝卜,辣椒之类。妻在电话里说父亲的菜都是洗过的,白菜根,萝卜头尾都切过了,辣椒的把儿也掰了。菜是父亲一直扛到六楼上的,她要帮忙,父亲不让,说菜不多,不值得妻脏了衣服。
我无言。父亲总是这样。大伯三个儿子,二伯四个儿子,父亲就我一个。他总对母亲说,老大老二家儿子多,咱家就一个,一定要过得更好。我们的土豆,南瓜,炒菜用的葱草花,都是父亲提供。我爱吃洋槐花,每年,父亲都会用长镰刀勾回,捋花,在开水中汆过,捏成团,送来冻在我家的冰箱里。
八月间,妻生了二宝,一对小千金,让人喜爱。三岁的大宝更是喜欢妹妹,总是坐在妹妹身边看,她认真地说,在等妹妹长大和她一起玩。我们都感叹,幸亏生了二宝,否则,大宝得多孤独啊!
快开学了,我去郑庄看父亲,(我每年都是教初三,一月一休息。)带了豆奶粉和两盘鸡蛋。父亲坐在院子里的石头上,不说话,大宝靠近父亲,父亲抱着逗了一会儿。大宝离开了,父亲就和那石头融为一体了。我问父亲,是什么地方不舒服么?父亲缓缓地说,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近些日子,心里老是不得劲,做什么都没心情。说话间,父亲用浑浊的眼看着我。
我低着头,不敢看父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