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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村有两棵老树，村头皂荚树，村尾柏树，树干皆粗壮，三五个成年人拉手才可合围，虬枝茂叶，树冠如巨伞。我村唤皂荚树村，想来是先人迁来此，见此树，以之命村名。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村里上小学。大人们忙于耕种，小孩们放学后也不能闲着。挑水扫院，放驴拾柴的活儿是男孩们干；洗锅刷碗，喂猪喂鸡的活儿就归女孩了。
我们家苜蓿多，不用放驴，每天放学后，我就去拾柴。柴难拾，出村五六里，也见不到几颗硬柴。上个冬天，大人们连树根都剜了，今年长起来的，都嫩着哩。无奈，只好在路边刮一些蒿草，晾干，当柴烧。然而，这样的柴，不经烧，一大摞，也烧不了几天。因为蒿草火性弱，我们称之为弱柴；树干树枝，火性硬，我们叫硬柴。我们都想拾硬柴，但太不容易了。
皂荚树下有许多被风刮落的树枝，积了多年，新枝压旧枝，旧枝都沤烂了，粗者逾人臂，细者若人指。好硬柴！我们就想去捡，大人们说不能，说皂荚树生长的地方是一座庙。庙在“文革”时被“破四旧”了，没了踪迹，但树在，皂荚树就是神树了，神的东西不能动。惹神生气，可不是耍哩。三大爷说，西院祖上有个半脑子后生，喝多了酒，竟在皂荚树下撒了泡尿，次日，竟耳朵聋了。我们都害怕耳朵聋，不敢去捡皂荚树枝，但出入村口，眼睛不由地往树下的枯枝上瞄。
村里有户新从绥德迁来的石匠，姓耿。他的儿子耿三牛与我同岁。耿三牛天不怕地不怕，他瞅上了皂荚树下的枯枝。我说，不敢，惹怒了神，可不是耍哩。耿三牛说，谁说的。我说，老人们说的。耿三牛说，哼！走了。下午，耿三牛就把皂荚树下的枝子全捡去了，叶子也扫攒，用筐子装回去了。
深秋时节，我们也去涝池边的柳树下扫落叶，用筐子装回家。冬天，下了大雪，封了路，哪儿也去不了，饭后，母亲就往灶口里倒一簸箕树叶。树叶不起焰，浓烟滚滚，能煨上多半天，土炕就一整天都温热了。我就和妹妹一整天在炕上玩扑克，小黑猫在脚下呼呼大睡。
小学课本里有篇课文《高大的皂荚树》，上课时，老师带我们去看皂荚树。一边讲解课文，一边对照树，那篇课文，我觉得最简单，也就早早地背过了。最后，老师说，皂荚树，全陕西省就两棵。我们在几个村子联合过‘六一儿童节’时，因此向外村的小孩夸了好几年，也牛了好几年。
我上初一时，忽然听说，耿三牛死了。耿三牛在地里锄草时，肚子疼。等人发现时，耿三牛在地里蜷成了一团，左胳膊的关节里被自己抠得血肉模糊。耿三牛有肚子疼的毛病，每次只要扎自己血管放血，就好了。
村里的选大爷说，耿三牛不该捡皂荚树的枯枝，神的东西，敢动哩?选大爷的话有腿，一转，两转，三转，就到了耿石匠的耳朵里了。耿石匠慌得不得了，提了二斤红糖，跑了十五里路去埝坡拜神婆，讨主意。耿石匠就给皂菜树挂了红被面，还嘶声妖气地唱戏：《三娘教子》《周仁回府》《八件衣》，一连唱了好多天。
高中毕业那年，听父亲说，皂荚树被人偷挖去了。半夜里，有人用挖掘机挖倒了树，用大吊车吊走了。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留下的都是些七老八十行动不便的人。第二天，早起的老人们发现，曾经高大苍翠的皂荚树就只有白森森的断根和折断的零星树枝了。选大爷带了几个老人走了一天，去镇上的派出所报了案，警察来照了相，做了记录。
村里的人口就不安宁了。二狗叔家的斌开大车出了事故，赔偿不起对方，坐了牢，二狗婶日日哭泣，眼角都被泪浸烂了。海建在工地开塔吊，忽然就触了电，死了，扔下年轻的婆姨和两岁的一个娃。选大爷晃着满是白发的头颅，说，皂荚树没了，村口就没有阻挡了，邪气就进来了，人口就不安宁了。村人想想，对，一合计，就打发秦叔提了二斤红糖去埝坡拜神婆。很快，村人集资，请耿石匠在村口树了一块巨石，上书“泰山石敢当”。
邻村的一个后生贩卖假酒被派出所逮了，警察一审，就牵出了他伙同外地人偷挖我村皂荚树的事。说皂荚树名贵，卖了八万块。村人听说了这件事，都骂相大叔。相大叔从此见人就低下头唉声叹气——偷树的后生是相大叔的干儿子呀。
今年七月间，在西安大学里当教授的语大爷带了省里的几个专家来村里，专家们围着村尾的柏树转悠了好几天，拿了好几种不知名的仪器对着柏树鼓捣。他们走后，不久，县里就来人给柏树编了号，挂了牌，围了拦，说柏树是古树，树龄超2000年了。
2018.10.2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