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文化脆弱的延长县文曲星遭难,身患癌症的王文秀、吴广斌、冯晓东三位文化才俊先后辞世,七里坊间一片哀叹之声。这三位都年长于我,生前有过不少交集,彼此相知,气味相投。短短两个来月,噩耗一个接着一个,真让人难以承受,哀伤不已,悲悯不堪。
前几日,在西安接到卫尚科君一微信,言说,延长的三位才子相继归阴,文化再度遭受重创,文脉有中断之虞,我不甚了解他们,你何不写点悼念文字?尚科君言下显然有责备之意。文秀去世后我曾专程前往吊唁。广斌走的时候我父亲正在延安住院,脱不开身。晓东在北京301医院化疗,七杂八事,也没能上京探望;他魂归故里时我又在西安奔波谋生,也未能前去送他一程。不过,我的情况与处境三位朋友都明了,都很无奈,都很悲催。我知道,我的大不敬他们一定会原谅我的,像往常一样,只是我自己不能原谅我自己,我总是令他们失望啊。大劫难之后,又逢三位朋友相继走人,我已经没有了眼泪,已经没有了大悲痛,满脑子宿命,神经已经近乎麻木了。
陕北民间有句俚语:好人不长命,害祸生百年。我不敢说我的三位朋友就是什么“好人”,在那个小县城里,诟病他们三位的人的确不在少数。可是,他们三位也绝对不是所谓“害祸”,因为就阳寿来讲,皆刚届耳顺之年,与中国男人74岁的平均寿命还差着一大截呢,显然属于“不长久”之列啊。要我说,尽管他们三位都来自社会最底层,没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家学渊源”,也没有什么特殊的禀赋,可是,他们三位都具有诗人气质,都有一技之长,都有着不同程度的修为,他们的生命中都曾经闪烁出难以掩饰和磨灭的诗性光彩。
当下,文化圈里最热闹最显眼的要数余秋雨和易中天二位先生了,有的人嫉妒,有的人不屑,有的人鄙视,甚至有的人在网络上造谣、侮辱、谩骂,无所不用其极。易中天先生在央视《百家讲坛》讲到曹操其人时说,曹操是个“真小人”,他“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从不掩饰自己,坦荡直白,敢作敢当,所以他成为一代“奸雄”,有些可爱。易先生在《鲁豫有约》中接受采访时说,他自己具有湖南人的那种“骡子”精神,骡子就是骡子,非驴非马,既不混进马的队伍充良骥,也不走进驴子的行列去自轻自践,他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不在乎别人说什么。鲁迅也说过类似的话。显然,易先生为自己的定位是“真小人”。至于我的偶像另一位余秋雨先生,许多人也不得不承认余先生为当代中国蜚声海内外的文化学者,对中国文化乃至世界四大文明的深层次考察、思索、研究、反思和扬弃,建树颇丰,与民国时期的诸多文化大师相比毫不逊色,可是在个人私生活问题上被人揪住把柄不放,不少人怀着酸葡萄心理批评他作为文化旗帜与领袖,“化”人而未“化”己,所以其名誉备受作践与摧残,并被毫不客气地扔进了“伪君子”堆里。其实,君子是一种要求比较高、被理想化了的标准,虽然不可断言其不存在,可是谁为君子?谁敢自称君子?实在是没几个人高攀得上,更多的是介于君子与小人之间的俗胎,中间派,走两个极端的人寥若晨星,相对而言,没有那么绝对。希望那些“好事者”读读老祖宗的《中庸》,还有马克思的辩证法,然后再发声。
文坛的是是非非永远也撇不清白。李白嗜酒,杜甫好官,蒲松龄一言误了终身,柳永长久在妓女堆里放浪形骸,苏东坡一辈子未参透官场玄机与奥妙,屡遭贬谪,这些前辈哪一个白璧无瑕?可哪一个又不是站在中国文化史的第一方阵?三国时期魏国的文学家李康在他的《运命论》中写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由此看来,中国自古就有“枪打出头鸟”的传统,休说古代,现世的余秋雨、易中天二位文化大师尚且被君子小人地推来搡去,我的三位朋友遭人八卦也就实属常态,不足为奇了。
在已故的三位朋友当中,广斌居长,终年62岁。广斌出身小市民家庭,是从做民办教师起家,靠做得一手好“八股文”而“转正”、而跻身官场,以在官场四面讨好、疲于奔命、苦心经营而做了县委宣传部长,在那个小县城里绝对属于靠笔杆子混饭吃打天下的文人,同时也为一方文化的发展做了不少有益的事情。在宣传部长升格为县处级的时候,因为上面没有拉扯,下面没有推手,被挤到了官场边角位置,当了文联主席,做起了说起来谁都认为重要而落实起来谁都摇头推诿的差事。官场的事情谁都明白怎么回事儿,尽管许多人为他鸣不平,骂娘,广斌醉酒时也发过牢骚,但不久也就一笑泯荣辱,“不说”,“放下”,很释然了。广斌绝对是个为许多人所不屑的文人坯子,不仅好文章,好书画,好酒,还好收藏,凡是与文化沾点边的事情一概趋之若鹜,乐此不疲。说心里话,他的文章绝大部分脱不了那种官场气息,就像吃火锅之后身上总会有股子火锅味一样,说不上好,也说不得孬。他在伺候人的行当混迹那么多年,还升了官,可谓功夫在诗外啊。也难怪,官场的文章压根就没有什么既定的标准,没什么好坏之分,重要的是得合领导的口味,因为领导说好就好,领导不买账再好也白搭。有一次,他要我帮忙为一位主管宣传思想工作的领导写篇讲话稿。为了巴结那位领导,我用一天一夜时间完成了六千多言的一篇自鸣得意的稿子。广斌看完后也拍案叫好,直夸我果然厉害,随后却又苦笑着说,肯定交不了差,因为他太了解那位领导了,他主管什么就讲什么内容,别的领导主管的事情一个字也不许提及。而我长期在政府综合部门工作,稿子内容涉及了大量的经济工作,因为上层建筑建立于经济基础之上,相互作用,二者是一个道上跑的车嘛。果然,那篇稿子被彻底推翻,要求重写。我很不解,质问他做宣传工作难道就是为了作宣传,目的不是促进经济建设,二者可以割裂开来吗?他说,这个我懂,这是官场,你得做领导肚子里的蛔虫,投其所好,咱们这种人得在这上面下功夫,别无选择!呜呼,做了锅好汤却跳进去只老鼠,我只能选择无语。
广斌淡出官场以至不久离岗后,除却偶尔与朋友喝点小酒,主要潜心搞他的收藏。他收藏的范围比较广泛,有字画、青铜器、瓷器、古钱币、古书籍等等,家中的柜子里、桌凳上、窗台上摆放得满满当当,把本来就不多的钱都花在了收破烂上面,而且极少交易,从中渔利,就为了爱好,就为了收藏,搞得经常兜里少银子,有些窘迫。在一般人看来,那其实就是一堆破烂儿,没一点实用价值,可他却当作心肝宝贝,一个人经常倒腾,拿放大镜仔细研究,欣赏,自娱自乐,简直达到了痴迷的程度。要我看,值钱的东西不多,有一尊夏商时期的青铜鼎、两件前清官窑的青花瓷、秦汉时的十来枚钱币,年代品相均属上乘,藏得也深,轻易不肯示人,唯恐不翼而飞。有位朋友指着那尊青铜鼎说,何不拿它作个敲门砖,铺个台阶上去?他白了那位朋友一眼,轻蔑地说,他妈的,我宁可不上那个台阶!
也许身患绝症、病入膏肓后才幡然醒悟自己应该为亲人、为这个世界留点念想了,广斌才爬在病床上,忍受着剧痛,开始写回忆录,就是现在案头这本《凡人琐事》。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本书一扫他往日的行文风格与八股文风,道人间冷暖,发肺腑之言,其喻世醒世的民间情怀,给人以出世的感觉,读来令人唏嘘不已,堪称他生命中最后一抹烛照人间的耀眼光华。正是这本书,使不少人看见了真实的吴广斌,平复了一个稚嫩的文化小圈子里原本不应该有的浮躁与任性,激起了一些哗众取宠者显然有些夸张和浪漫的激动。广斌有位好妹妹吴莲,她为其兄的书适时印刷出版奔走了几个月。据张思明兄说,广斌最后看到了自己散发着油墨香的著作,欣慰地闭上了眼睛。
文秀比广斌小一岁,终年六十又一。我与文秀在县中学一起教书时相识,后来又搭班子在县广电局工作,加上二人都好摆弄文字,交往相对多一点,相知也深一些。就为官来讲,文秀是比较顺畅与成功的,曾经掌管一县文化行政工作十多年,之后又做了许多人做梦都想的一方“土神爷”县土地局长,离岗后还做县关工委主任、音协主席什么的,风光了大半辈子。这当然与他的才情有关。文秀说话、行事、做人、为官,举重若轻,诙谐幽默,皆充满诗意。他是著名的段子高手,其段子察人所未察,道人所未道,脍炙人口,流布甚广。譬如,他从喇叭裤、筒裤、牛仔裤、休闲裤等等裤口的大小和开放程度来戏说改革开放,时代发展变化;从“挖坑”游戏中小三小二终于“小鬼为大”的难得风光,阐述“造反有理”,小人物同样可以干成大事情,以平衡和排遣普通老百姓的仇官仇富心理与情绪;说好酒的朋友马连平早晨起来是马连平,中午是马英(饮)九(酒),下午是连(续)战(斗),晚上是陈(沉)水(睡)扁,将马连平离岗赋闲后的生存状态刻画得入木三分,把人家台湾三代领导人奚落得落花流水;概括老干部冯爱祥是文凭不高水平高,职位不高地位高,个子不高形象高,可谓画龙点睛,一飞冲天;他出身于一个弹丸之地名叫觅太的村子里,推介自己时却豪言自己是“中国觅太的”……似此等邪才、怪才、鬼才,在文化贫瘠、文人匮乏的小县城里当然很扎眼,倍受到领导、同僚、下属乃至整个工薪阶层的一致喝彩,人气爆棚,顺风顺水。
文秀沾尽了自己脾性的光,有其利好的一面,可也为他带来不少麻烦。因为许多女人虽然矜持,其实骨子里都喜欢幽默风趣的男人,因为文秀的才情的确有着令人无法抗拒的魅力与吸引力,你懂的,所以他身边总是聚拢着许多漂亮的女粉丝,不时传出绯闻来,有时甚至是谣言,搞得自己有些狼狈。不过,他也总会化腐朽为神奇,平息事态,转危为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自古才子多风流。我认为这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充分说明文秀着实优秀。何况,那些说三道四的人未必就是什么正人君子,不过是酸葡萄心理作祟。别光记得泼脏水,你去试试看么,谁拦着你了!
其实,文秀师范毕业,学理科,弄文并非其所长,为其所好而已,故他的文章虽立意乖巧,然而读书不多,驾驭文字的功夫显然有欠火候,多刊发于县级文学刊物最显眼的位置上,偶尔露峥嵘而已。关于为文之道我与文秀曾多次进行探讨,我劝他多读些经典,提升语言表现力,在起承转合与行文结构布局上作些研究,下些功夫,必成大器。他听完后眨着狡黠的眼睛,窃笑着说,一个萝卜不能两头切啊。我说,的确,你已经在那个萝卜上切了一头,另一头也下了刀子啊。我们俩会心地笑了。
文秀从身患绝症到撒手人寰,先后做了三次手术,住院化疗八个多月,忍受着难以忍受的痛苦维持生命近三年时间,这一奇迹与他始终豁达乐观的天性有着直接的关系。就在癌症晚期,生命随时都可能终结的情势下,他还写下了《悼能能》、《二哥》、《安河镇》、《走郑庄》等散文,深入思考人生、命运、死亡、幸福等重大命题,精神不倒,视死如归。他在一首抗癌诗中这样写道:“病丝连天又一年,携伤带疮苦不堪。气短声嘶腿发软,瘦骨嶙峋身形残。常人生以计经年,吾命未卜且论天。能活一日算一日,幸福就是每一天。”还是那股嬉皮笑脸的劲儿,不过还是透着一股英雄之气啊!在网络上,他与我讨论死亡时说,自己不害怕死亡,只是担心死的太难看。他在延安住院化疗时给我打电话,我要过去探视,他坚决不肯,说待自己出院后将形状拾掇好了你再来观瞻,免费。还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他出院后给春亮捎话想见我,我却因故未能前去,最终也未能见他最后一面,留下了已经永远无法挽回的遗憾啊!文秀兄,我多么希望你托个梦过来啊!
三位朋友中,晓东最小,终年六十岁。晓东出身于教师家庭,浑身的书卷气,风度翩翩,诗意盎然,乐理、钢琴、声乐、指挥等武艺出类拔萃,至少在小县城里无人能出其右,为绝对权威。他的职业也完全契合自己的天分与兴趣,长期担任音乐教师,业余时间为一些有志于音乐的孩子教授钢琴,县上的大小文艺活动也离不开他。精通商道,很会理财。他爱人在商业部门工作,在国营商店自己开了个规模不小的门市,加上他教钢琴课也来点小钱,所以不缺钱花,很早就在北京五环内买了房子,属于“先富起来”阶层中的一分子,事业拓展与家庭建设取得“双赢”。我在县剧团主持工作时请他做个音乐“迷迪”,他开口就要两千劳务费。完成后,我请他喝了顿酒,耍赖皮,不给钱。他骂我不尊重别人的创造,是“艺术流氓”。后来,他要我写《延长之歌》歌词,完成后我也伸手要两千,他“啪”地打掉我手说,滚蛋,扯平了!性情中人,对西方的古典音乐很痴迷,自己有了得意之作或者看到真正的艺术表演,会完全陶醉其间,热泪盈眶,手舞足蹈,达到忘我的境界。离岗后住北京,担任社区老年合唱团教头,搞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北京市一家报纸对其事迹还作了专题报道。其间,几乎每天深夜与我网上聊天,发布京城里的马路消息,询问故里的家长里短,其拳拳赤子情怀令人感动。在他最后的那段日子里,经常要求与我视频。每看见他躺在病床上十分虚弱憔悴和形貌完全改版的样子,我好几天心里都感觉沉甸甸的。我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他,而他反倒为我打气,鼓励我重新站起来,而且每句话都撞击人的心尖子,夺人泪水。我的建强兄啊,你让弟弟说你什么好啊!我真想去你的坟头上大哭一场啊!
三位不该早早就离开的仁兄啊,你们以石破天惊的毅力,洞穿冷漠的岩层;像成熟的少女,将自己的柔情,全部献给土地。这里的每一座大山,都活着;这里的每一条山沟里,都流淌着关于你们的传说……
呜呼,老天不公,鬼亦妒贤。梁柱易折,负重之过。愚顽长命,安逸使然。奋笔当哭,其奈若何!
2016年10月29日延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