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时节，大地染春，细雨绵绵，我托着古稀病体回到故里，迈着沉重的步子，蹒跚来到弟弟清静寂寞的墓前。八棵幼嫩滴翠的小柏树，含着悲伤陪伴在侧。坟头上许多不知名的野草挂满了泪珠。几支橘黄色的九尽花，伸展腰肢爬在坟头，勉强露出一点苦涩的笑容。一些好心的村民，心里总是惦记着他，节前早早已给他坟头放上了一些糕点水果。怜悯他在那边艰难，又给他坟上用土块压了不少百元冥国纸币。
款款清雨打湿了我满脑子的记忆，沉甸甸的雨丝在我眼前落成一行行晶莹透洁的句子，描述着他生前灿烂坚强的音容笑貌和村民之间的骨肉亲情。我激情难抑，饱蘸血泪，将他的为人处事，潺潺沁入纸上。
那是2013年10月20日凌晨两点，我朴实厚道的弟弟李建忠耗尽了最后一滴血，带着对村民无限的牵挂和思念，无奈地走向了那遥远的地方。
二
火红的人民公社期间，他在社办煤矿搞管理，辛勤下井不辨日月，后调公社任工业专干。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农村翻天覆地，实行联产承包。他反复思考：农村究竟怎样建设发展？如何让社员过上吃饱穿暖的好日子？他觉得自己更适合农村工作。因此放弃政府工作，满怀豪情地写了申请，毅然回到本村。
三
1985年他满怀喜悦地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1992年走马上任上马店村委会主任，1997年任村党支部书记直到去世。在任村支部书记期间，带领两委会一班人，在村上毫无分文的情况下，千方百计筹措资金，为村里打下了历史上第一眼机井，广大村民交口称赞。2000年积极争取县农业综合项目，带领村民铺设了2.5公里水泥灌溉渠道，解决了往年灌溉不畅和跑水问题。接着发动群众大面积平整土地，为粮丰果优创造了条件。2002年进行了农网改造，彻底解决了村民生产、生活用电问题，减少了耗电量。2003年修建了宽阔明亮的学校，为普九教育打下了坚实基础。2007年铺设了村里主巷道1.3公里水泥路，解决了进村交通问题。硬化了巷道，村里面貌发生了很大变化。2008年修水塔，通上了自来水，全村人从此喝上了纯净甘甜的自来水。他组织村民家家栽经济树木，建成了标准规模化生猪养殖场和两个规模化养鸡场。动员说服大家开展地膜玉米耕种，千方百计帮助村民增加收入，马不停蹄地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艰难跋涉。
四
上马店村地瘦人贫，谋求发展谈何容易？他囊中羞涩，为了给村里筹措资金，十冬腊月，北风怒号，他五更起床，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匆匆忙忙背着一袋家里冬藏的青辣子和南瓜，到县城蔬菜市场贱卖。为了见面之情，买上两盒好烟，早早蹲在县政府门口。抽着兜里的便宜烟，火星一闪一闪，映照着他满脸汗渍一身尘土。门卫不让进，他说自己是村支书，人家说，哪有你这样寒酸的村支书。
在打井最艰难的时候，因无资金，钻井队要撤走。他一夜又一夜辗转难眠，一支又一支地抽着烟，一缕缕青云载着他的痛苦和无奈在窑洞里旋转。突然有一天他含着泪对全家人说：“如果我走了，就把我埋在机井跟前。”年已八旬满头白发的老母亲哆哆嗦嗦地紧紧拉住他的手劝慰地说：“好娃哩，你咋忍心放得下三个疼爱的娃娃？咋忍心丢下勤劳贤惠的媳妇？”全家人抱头痛哭。妻子怕他轻生，急忙赶到乡上反映。乡党委书记迅速赶到家里，耐心地做他的思想工作。他总是早晨迎着第一抹朝霞匆匆来到村委会，晚上披星戴月回来，经常为村里的事风尘仆仆鞍马劳顿脚不挨家。可怜的妻子孤仃一人起早贪黑爬在地里耕种收割。为了疏通关系，上级政府有关同志家里老人过世，他扛着花圈，提着鞭炮，匆匆忙忙赶到人家，在灵堂前磕头上香，自掏腰包行礼。他从我和小弟手里不断要钱给村里办事。他让妹夫帮村里贷款一万五千元，他闭上了双眼，妹夫替他如数将贷款还清。一次给村里买水泵，毫无办法凑足资金。他让小弟无论如何帮他凑足五千元。他先后卖了家里的庄基与窑洞，卖了床板，能变钱的废铜烂铁都变钱了。更让我们无法理解的是，他竟然悄悄地将我给老母亲准备的棺材板卖了。他为村上以私人名义借了别人不少高息债，他病后，人家来讨债，妻子怀着万般无奈，将近万斤玉米卖了还债，还将孙子攒的压岁钱也替村里还了债。
他临终前，我和小弟及家人几次向乡上反映，请组织清理他多年的账务。乡上组织人员经过近月的清算，结果是村里欠他七万多元，还有更多无法说清的潜规则人情支出。
正当他满怀抱负大展宏图之际，谁知命运残酷急转。他像田野里的万千草木，在瑟瑟的寒风中，一夜凋零，悄无声息。他才六十二岁，正是英年，苦日子刚过完，好日子才开始。
五
他每年召开已退下的老支书老村长座谈会，寻策问计，虚心倾听他们的意见。逢年过节，总不忘挨家挨户给老干部送上一桶菜子油或一袋大米，表示一点心意。当了多年党支部书记的李杨生、苑金明晚年身患重病，他不管再忙，常常总要抽空去看看。他积极地通过乡、县党组织，帮助两位老支书解决在治疗中的经济困难。夜幕降临，喧闹了一天的村庄归于平静，他不顾一天的劳累，双脚又一癫一跛地踏进杨生家，两人靠着炕墙，谈着村里的前尘往事，探讨着村里的远望美景。谈着谈着，杨生痛苦的眉头绽开了笑意，声若游丝地说：“兄弟，就按你的思路，好好干下去，上马店会大有希望的。”
为了挖掘利用村里的闲置土地，破除迷信，带头平了自家的祖坟，建上了现代化大型养猪场。本家族和村里人风言风语地议论。他规定不论谁家过红白喜事，在本村仅可允许收点人情礼，但决不能请客吃饭。不论谁家孩子结婚，在进村路上和槐院里，严禁挡车要烟讨红包。村民纷纷拍手欢迎。大家说：多年来，这些不良习气困扰得人晕头转向，但总无人下茬整治。如今，在建忠手里终于下决心解决了。
六
他的脚步走遍了村里角角落落，汗水洒湿了田里五谷禾苗。其实他早已感觉到胸口左侧疼痛，也知道自己人生为期不远，但就是不透露不检查，而是加快工作力度，以自己的生命和时间赛跑，想按自己为发展农村设计的蓝图尽快有个眉目，结果贻误了治病时机，酿成了大祸。我和弟弟妹妹多次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家看他，他的妻子总用凉开水浸过的棉签湿润着他干裂的双唇，用餐巾纸不断轻轻拭去他眼角浸出的泪水。岁月和苦难在他脸上刻满了忧愁。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抚摸着他瘦骨嶙峋的手臂，眼眶里不断打转着泪珠。亲朋好友纷纷看望他，说些宽慰的话，他压力很大表情呆滞。但有次邻村的书记看他时说：“十八届三中全会对农村出台了不少好政策，今后农村干部要好当了。”他当即眼睛一亮，漾起了患病以来少有的笑意。癌细胞肆意蔓延，无情摧残。他在极端痛苦中还在思考村里的事。他原设想，在老槐院整理两个旧院子，添点设备，为老年人搞个活动场所，所有基础建设搞完后，集中精力，带着村民一心一意搞经济奔小康。但苍天不佑，病魔无情，折磨得他难以实现美好愿望。乡上的领导在追悼大会上肯定地说：“建忠同志努力奋斗的期望值过高，废寝忘食，压力过大，身体过度透支”，最后如一头驾辕的马，加快奔跑永不停竭，结果累死在工作岗位上。
七
春暖花开，他撂下家里的春耕，去给贫困户跑低保。节近寒冬，又早早跑乡奔县，到政府给村里的孤寡老人申请棉衣棉裤。他常讲，“有文化的村才是有前途的村子”，谁家的娃考上大学，他如自家孩子考中一样，逢人就夸。通过有关部门，给考上大学的困难学生备足学费，让他们安心上学。村二组李建成三十多岁因病离世，两个孩子很争气，相继考上大学。上学期间，他多方给予帮助。如今两人已上班工作。他的言传身教不断感染着村里莘莘学子奋发图强。村一组一位年已九旬的老人，泣不成声地说：“建忠对我比对亲哥还关心。”汶川地震，他经济十分困难，仍带头捐款一千元。大年三十，家家鞭炮齐鸣，年味香气扑鼻，但他还是不着家。妻子生气地说：“你还有这个家没有？”
八
组织上肯定了他的工作。先后被罗家洼乡党委评为优秀党员、优秀党支部书记，被县委县政府评为澄城县农业劳动模范、优秀共产党员。他因带头交特殊党费一千元给汶川地震灾区，受到县委组织部表彰。县委县政府曾先后授予上马店村“小康村”、“文明村”、“畜牧产业优胜村”、“第三批先进性教育活动先进党支部”等荣誉称号。
村民心疼他，爱护他，他病后，村民每天地里活再忙再累，一拨又一拨到他病床前照照面絮叨絮叨家常，给他宽心。
九
他对子女要求非常严格，病危期间不让子女在身边伺候，怕耽搁子女的工作。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催促前来看他的大女儿，不让在家多停留，女儿含着泪回到单位上班。
阴历十月十九日晚，夜色如墨，灰头土脸的月亮悄悄地躲了起来。在严肃宁静中，村西头满身皱纹的老柿子树上，一只老态龙钟的猫头鹰一声接一声凄厉瘆人地叫着。凌晨两点一刻，我的弟弟李建忠没有做任何交代，静静地闭上了饱经沧桑的双眼，无奈地停止了聪明活跃的思考，匆匆走完了自己激情燃烧的人生。身边陪伴着他的只有相濡以沫疲惫孤独的妻子与青灯残影。
十月二十二日，几丝乱云匆匆西去，在天空中划出泪点似的痕迹。空气中弥漫着凝重和急促。村里道路两旁的树叶一夜变黄，神情黯然地垂着头。上马店村口，巨幅挽幛上书：“我们爱戴的老书记一路走好”。奠棚两边的挽联：“心系梓里呕心沥血谋村事，胸怀庶民毕生奉献到临终“。灵堂前挽联：“灵前心已碎，哭泪眼已枯”。县总工会、广电局的领导前来吊唁。乡党委政府的领导参加追悼会并讲话。周围村庄十几名村支书和村长也来参加追悼会。全村五条巷道家家熄炊烟，户户无语声，男女老少都来参加了他的追悼会。在陕西境内的上马店籍在外人员大多数赶回来为他送别。许多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在灵柩前老泪纵横，他们哭着说：“建忠确实是个好小伙！”乡党委领导在追悼会上历数了他多年来的重要贡献说：“上马店村失去了一位好支书、好带头人，乡上失去了一位党的好干部”。村上所有共产党员在他的灵柩前齐刷刷站了三排，党支部号召广大党员带头齐心协力，踏着李书记的足迹，化悲痛为力量，为民办实事，办好事，把他没有完成的事接着办完办好。
天黑了，夜静了，静的出奇，他走了，走远了，永远走了。带着没有完满实现自己美好愿望的遗憾走了。他累了，十分疲惫地闭上了艰涩的双眼，再也没有睁开。他没有给子女留下任何遗产，却仍下一摊烂账。但妻子与子女没有怨他。儿子李刚说：爸爸虽然没有留下分文钱财，但却给我们子女留下了十分宝贵的精神财富。我们为有这样一位好爸爸感到十分骄傲和自豪！
追悼会后，不少人安慰他的妻子，他妻子说：他得了那么多先进劳模的称号，却没有享受一天普通农民的快乐与幸福。
我们原来一直觉得，他不就是一位贫穷农村的普通支部书记。如今他走了，我们却亲眼看到了许许多多人对他的一片真诚敬意。他一世辛劳，为的是建设新农村，让村民都过上好日子，这就是他朴素人生的轨迹。如今他已走了四个年头，他当年辛勤忙碌的背影依然清晰地在我脑海里呈现。如今，他是否在那边能休息好，这是我永远不放心的唯一牵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