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历史上规模最宏大、最能体现人类意志力的工程有两项,一个是长城,一个是秦直道。
西起嘉峪关,东至鸭绿江,在崇山峻岭之间构筑一道此起彼伏绵亘万里的围墙,的确是富有大胆想象力的伟大创举。而耗尽民力实施这样一项工程的动机却实在有些悲哀,有些无奈,因为它仅仅是为了防范和抵御一个人数并不众多而杀伤力却极强的狠角色,它的名字叫匈奴。而且,与此目的相同的还有一项工程,那就是长达千里的秦直道。
我这是站在鄜州子午岭巅峰的秦直道上。如血的残阳,呼啸的山林,落寞的关隘,沉睡的烽火台,缀满野草的古道若隐若现,时断时续,一只布谷鸟惊悚而又好奇地绕车盘旋,驻足打量着打破千年沉寂的不速之客。
盘桓在秦直道上,我突发奇想,两千年前,如果在飞机上凌空俯视大北方,长城一定宛如一挺万里坚盾,直道一定宛如一柄千里长矛,长城就像一张巨大的弯弓,直道就像一支刚劲的利箭,新兴的大秦帝国正在弯弓搭箭射大雕。然而,这一切都已成为历史云烟,让人不禁为我们民族逝去的岁月和历史发出长城那样的感慨,直道那样的嗟叹。
那么,如此阵仗能抵御强大的匈奴吗?
公元前221年,经过祁连山下牧马出身的嬴氏家族几代人前仆后继,奋勇搏杀,中华大地终于结束长期内战,首次诞生了天下一统中央集权的大秦帝国。为了确保漠北安全,巩固后方,秦国第一战将蒙恬受命将各诸侯国修筑的长城连为一体。因为,长城外崛起一个强大的游牧民族匈奴,其势力范围东自辽东,西逾葱岭,北达贝加尔湖,南抵长城。剽悍的匈奴人不断纵马南下,掠夺人口和财物,成为刚刚诞生的秦帝国最大的威胁。但是,在都成和长城之间,群山逶迤,大河深谷,调遣部队、后勤给应困难重重,而匈奴为马背民族,灵活机动,来去如风,劳师尚在半途颠簸,匈奴已经满载而归,如之奈何?
因此,公元前212年,督建长城的蒙恬接到始皇帝一道诏命,要他开辟一条南起都城咸阳,北达大漠九原郡的直道,一举解决部队输送和后勤保障的难题。这在两千多年前,无异于异想天开。因为,咸阳向北,为今天的陕甘两省接壤地区,黄土高原腹地,地势陡然增高,形成一条南北走向与地球本初子午线重合的山脉,其上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而且经过雨水河流侵蚀,沟壑纵横,人迹罕至,要在子午岭巅峰开拓一条南北贯通的车马大道,不亚于打造一座新的万里长城。但是,刚刚一扫六合的秦始皇雄心万丈,意志如铁,孟姜女们岂可撼动。于是,一场数十万军民披荆斩棘、夷山填谷的大战开始了。
文献资料中,大多记录了秦直道的起讫地点、走向、规制与长度,其它筑路概况很少见诸于文字。总而言之,为了方便大队车马快速便捷通行,直道必须南北相直而且平坦,因而需要“堑山堙谷”,削去高耸的山头,填筑幽深的山谷,工程规模之大,前无古人。通过考古发掘,发现两个山体之间全部是用填方夯筑起来的路基,开凿部分山体夷平山脚沟壑等遗存随处可见。据考古专家估算,仅直道工程动用的土方,如果打造高一米宽一米的墙壁,至少可绕地球赤道半圈。其规制,长“千八百里”,平均宽度50米,最宽处70米;道路两旁夯筑厚实的围墙;每隔三丈植一棵青松;沿线兵站、关口和烽燧鳞次栉比,数量达2800多处;路面平坦笔直,直达天际。时间过去太久,诸多工程细节我们今天已经无从知道,但在没有任何施工机械的情况下,秦人仅用五年左右时间就依靠人力基本完成施工,其工程量之巨大、工程技术之超前、施工速度之迅速,在中国乃至世界交通史上都堪称奇迹。
黄土高原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历史证明,谁控制黄土高原,谁将控制北方,控制天下,否则,则会昙花一现,亡国丧身,或者仓皇南遁,偏安一隅。秦直道的开通,使周围的驰道、河谷大道联结为一个庞大的交通网,将黄土高原紧紧裹挟在帝国的势力范围。从此,横有长城,纵有直道,形成了一个收放自如的攻防体系,战略态势随之易位,对强悍的匈奴构成了巨大威胁。然而,秦帝国在大举构建北方国防工程的同时,却忽略了东方和南方的反抗力量。就在秦始皇巡游直道暴卒荒野,秦二世继位当年,起义的烽火开始燃烧。两年后,直道刚刚完成竣工,帝国大厦却轰然倒塌。
虽然秦始皇以亡国为代价修筑长城和直道一劳永逸地抵御外强的夙愿落空了,但是秦直道的作用在西汉时凸显了出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叫胡马度阴山。”面对匈奴的不断袭扰,依靠秦直道,汉武帝发动了三次打击匈奴的重大战役:公元前127年,汉将卫青远程奔袭,一举收复河套地区,彻底解除了匈奴对长安的威胁;六年后,霍去病迂回侧击,夺取河西走廊,打通了长安至西域的通道;时隔一年,卫青、霍去病深入漠北腹地2000余里,联合攻击,匈奴完全溃败,北逃南遁,彻底分裂。泱泱帝国雄风不再时,直道又成为匈奴长驱直入的祸害,迫使东汉政权对其实施大规模破坏,甚至卑贱到将和平的使命寄托于一柔弱女子王昭君身上而使其远嫁匈奴单于。其后,秦直道和丝绸之路又缔造了大唐的一代繁华盛世。再后,大宋的肌体上又生长了西辽和西夏两颗肿瘤,连吃败仗,危及中原,秦直道再度发挥负面作用,迫使文弱书生范仲淹弃笔从戎,戍边御敌。最后,长城终于没有拦住,蒙古铁骑纵马直道,席卷大江南北,建立了强大的大元帝国,饮马欧洲水城威尼斯。
总之,从汉到隋唐,从北宋至元明清,当中原帝国与北方游牧民族发生战争时,直道上剑拔弩张;当民族之间和睦相处时,直道又成为贸易和文化交流的大动脉,成为一条纵贯历史的轴心。总之,秦直道的军事功能和社会功能远大于半是壮胆半是排场的长城。长城的社会功能甚至不及至今还为川府之国提供汩汩清流的都江堰,好比今天的“楼堂馆所”、“政绩工程”、“形象工程”,与民生相去甚远,为老百姓所不齿。长城是人类工程史上的骄傲,是一首写在大地上豪迈诗歌,它很大程度上丰富了人类的精神世界;而秦直道却贴近了大地,贴近了苍生,更加舒展,更加宽厚,更加透明。
时光流逝了2500多年,岁月生出了长长的白发。今天,长城大部分已经沦为颓壁残垣,与夕阳、荒草和凌厉的西风构成一副衰败落寞的景象;秦直道也已经四分五裂,埋没野草丛林,沉浸在遥远的梦中。但是,沉睡的长城和秦直道也许明白,维护江山社稷,构造任何宏大的国防设施都不可阻挡外侮、贫穷和落后挨打。只有构建民族团结的“万里长城”,只有开拓民生幸福的“秦直道”,才能长治久安,江山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