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澄和,风物闲美。
---晋 陶潜《游斜川》诗序句
翠 菜
顺沟道跑了几个村子,就过了晌午。镇上的朋友便就近安排在老乡家吃饭。
看起来分明就是韭菜,探进口里试吃却不是那么回事,完全不是韭菜该有的、哪种熟悉的味儿,是略微的一股清香,类似水葱?又不是,是一种反经验的,我根本就不熟悉的味道。
主妇说是翠(或是“脆”?我自作主张用“翠”)菜。
翠菜是什么?翠菜就是这东西,看起来和我三十多年来所经历过的韭菜一模一样的,但事实上却不是韭菜的这种东西。
看来,经验也是靠不住的,这出乎人意料的叫翠菜的家伙就这么对我的主观武断构成了挑衅。我被这翠菜弄懵了。
眼下,剁碎了的一碗翠菜被盐腌了,绿铮铮地摆在我的面前,同样被摆在面前的还有一碟辣椒拌青柿子,一沓铁锅里干烙的饼子,一盆红枣豇豆小米汤。早饭都没吃呢,顾不得斯文,顾不得这些无聊的琢磨,我剜一筷子韭菜,不对--是翠菜,弄两张饼子一夹,大口咬起来。我口泼,时常跑乡下,什么都能咽得下去。
李渔在《闲情偶寄》中的《葱蒜韭》篇写道:葱、蒜、韭三物,菜味之至重者也……韭则禁其终而不禁其始,芽之初发,非特不臭,且具清香,是其孩提之心之未变也。
你看,这李渔他对待“味重”的韭菜的态度,是不吃老的而吃嫩的,因为照他的美食观点,鲜嫩的韭菜,不只不臭还散发着清香,就像纯洁未变的孩童的心一样。
那么这略微的发一股清香的翠菜倒是与清人李渔笔下的嫩韭菜有一拼了。
苦 瓜
妈在西滩洼住的时候,是独家小院,门口可以种点菜。我弄回去两只大号花盆,她也务了菜,不养花。养花干什么,能吃还是能喝?
一只花盆种上了苦瓜,三根瘦劲的竹竿搭个架,苦瓜就借势攀缘而上,春夏之交开黄花,花敛后结出苦瓜,长者四、五寸,短者二、三寸,青色,长椭圆形,表皮疙里疙瘩的。难怪,南方人把苦瓜叫作癞葡萄。百度上说,苦瓜还有“锦荔枝”的名号,“锦荔枝”,听起来怪洋气的,好比把癞蛤蟆叫作金蟾,立刻就贵气了许多。
我以前是不吃苦瓜的,后来开始吃,因为老上火。《本草纲目》上说,苦瓜有除邪热,解劳乏,清心明目的功效。生拌,清炒,苦瓜炒鸡蛋、炒腊肉,妈还把它切片晒干泡水喝。吃着,吃着就吃惯了,爱吃了。世事染苍染黄,有了些轻轻浅浅的人世经历,脾性在变,口味也在悄然变化。苦辣酸甜咸,苦,也是五味之一呀。
清人石涛寄情于丹青,画画的好,也好苦瓜,不光餐餐不离,还常将其清供于案上赏玩,且自号“苦瓜和尚”。这颇有些禅意的别号倒正好附和着他独往独来,不随流俗的孤傲之气。
毛老人家一生嗜食烧肉、辣椒和苦瓜,他设家宴请“末代皇帝”溥仪时就上了一道辣椒炒苦瓜。烧肉、辣椒、苦瓜这三味倒透着些湘人的性格,这性格大概就是曾国藩说的扎硬寨、打硬仗、打掉牙和血吞的性格。
吃苦瓜,就是冲着它苦剌剌的真味去的,苦瓜若不苦还有什么意思?苦瓜不苦,它也就不是苦瓜了。
蚕
这个字敲出来,我吓了一跳,是“天虫”二字组成“蚕”。
古人真是太厉害了,造出这么魅丽生动的汉文字,蚕,天虫。威猛如老虎者,也不过是“大虫”而已。大虫使人畏,天虫让人敬。
有桑树的地方就是蚕的故乡。桑梓地也是人的故乡。
蚕食桑叶--吐丝作茧--作茧自缚--破茧成蝶,近乎完美的生命过程。是“煮茧缫丝”杀了蚕,光彩绚烂的丝绸之路的开辟史,其实是蚕的血泪史。联想不敢展开,一旦展开是可怕的。
记不清我近距离的去留心观察这种上天派往凡间的灵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反正是在早年的乡下,是在大姑家。大姑干净,沉稳,勤劳持家,那些年桑叶长出来的季节,大姑家的前炕上就放置了几只硕大的,浅口的蚕笸箩。
大姑的手软,手白。桑叶层层铺进笸箩,细细小小的蚕儿蠕动着;桑叶层层铺进笸箩,白白胖胖的蚕儿蠕动着。蚕老了就会自己“上山”吐丝,作茧。蚕终其一生不过四十来天。
蚕儿在桑山上摇头晃脑的吐丝,像是在吐诗。
老蚕欲作茧,吐丝净娟娟。
周密已变化,去取随人便。
有为机中练,有为琴上弦。
弦以和音律,练以事寒喧。
其功不为小,其用己为偏?
作诗寄蚕姑,辛苦匪徒然。
关于蚕的诗文那么多,我念念不忘的独是王冕的这首《蚕作茧》。
有一年我去看大姑,大姑从柜子里翻出一小方白白软软的丝绵递给我。大姑说,这东西垫在墨盒里吸墨,使唤了这东西,保我能写出好文章。
大姑一世艰辛,老了,卧床不起,能吃,也能喝,就是不肯“上山”。妈说,寿数天注定,老蚕缺一口叶(桑叶)都不会上山。
那天表嫂子来了电话,说大姑殁了。早饭喝了少半碗米汤后,大姑睡着了,就再没醒转。
挂断电话,我眼前晃动着那些细细小小的蚕儿,那些白白胖胖的蚕儿。
我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