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不想走
●侯耀强
想起过世多年的爷爷,曾经有这样一幕情景深深地烙印在我的脑海深处:冬日的夜晚,凛洌的寒风拍打着破旧的门窗,灰蒙蒙的天空中雪花飞舞,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呜……呜”的声音。在爷爷家土炕上那昏黄的油灯下,我用最原始、最简单也是不花钱的办法给他处理手上的裂口,我先把缝衣针烧红,猛地向裂口烙去,只听见上面“咝——咝”的冒起一小股青烟,露出红肉的口子被猛的一烫,鲜血立即渗了出来,然后,我扯上一团破旧的棉絮,用火烧成灰,趁热摁向裂口深处,爷爷紧咬牙关,虚汗直冒,还在一个劲的“命令”我“再来一次,不然治不好”。我为自己如此“残忍”的治疗方法而痛苦得流泪,实在不忍心看着爷爷经受这样的痛苦,就不停的央求:“不要烧了,爷爷,太痛了,买一块胶布贴上吧。”
爷爷却忍住疼痛说:“人受点疼不要紧,这种办法不用花钱嘛!只要好得快,明天就能上山砍柴呢!”
看着一脸倔强的爷爷,我心里如刀割般的难受……
爷爷出身贫苦人家,一生勤劳善良、淳朴厚道、乐于助人,与村里人和睦相处,曾担任过十多年村长,在乡亲们中间享有崇高的威望。他心灵手巧,样样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还自己摸索着学会了木匠、石匠手艺,尤其是手工弹棉花和人工操作最原始的人力榨花机最拿手,是一个头脑聪明,勤于钻研的技术型农民。
爷爷有三男三女六个子女,儿女们小的时候正是解放初期,全国上下经济非常困难,村里人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靠吃玉米窝窝和野菜苦度日月,而勤于耕作的爷爷农忙和大伙一起下地劳动,农闲时吆上毛驴把榨花机驮上在方圆几十里的村子里给队里榨花挣工分。听老年人说,他还经常踩过“冰桥”(延河封冻后,人畜都能直接通行,乡亲们成为“冰桥”)到对面罗子山乡的一些村子榨花挣钱,一个冬天下来,把外出挣的钱或花籽交回队里,再记上工分,才能得到少的可怜的一点报酬。那时候用的老式人力榨花机构造简单,费时费力,机器左侧装有一个很大的轮子,轴承上搭一根皮带,机器上面有许多小轮子,都用皮带互相带动链接,操作榨花机看似容易,实际有一定的技术难度,开工前,首先要把“机器”的各部位仔细地检查一遍润上机油,然后双脚上下用力踩踏板就正式启动了。为了提高效率,有时需要两个人一前一后互相配合才能加快速度也比较省力,其他人则帮忙往机器上放棉花,在机器后面装棉花等,所有工序都在大家的说笑声中完成,这种机器一天最多能榨50斤棉花,到天黑干得人又累又饿。而爷爷就是这样,年年月月,除了务农,就是榨花,一直干到这种扎花机被淘汰,放在机房的一个角落时,还把这台曾经陪伴了它是多年的机器擦洗了一遍,才恋恋不舍得回到了家里。后来随着农业实现了机械化,村里买回了柴油机,磨面机和用柴油机做动力的新式榨花机,爷爷就在技术员的指点下边干边学,很快又掌握了操作技术,被乡亲们称为“能人”。
爷爷既会做木活又会干石工,他虽然没有掌握一些精巧的技术,但像做桌倚板凳、合案板、修囤架等一些简单的木工活一般不用求人,爷爷用桑树做的小凳子外形美观、结实耐用,至今我家还保存着好几个,一看到它,我就会想起心灵手巧、勤劳能干的爷爷。他做石匠活也是无师自通,尤其是起石板,打石槽,圆磨盘等活计连村里手艺最好的石匠都对他敬佩不已。
每年一到农闲季节,爷爷就背上石匠工具跑遍村子周围的沟沟畔畔,到处寻找石板窝子,有一年他在距村子不远的马莲沟就找到两处石板窝子,前畔上找到一处。从此,他就每天起早贪黑、叮叮咣咣地起石板,干累了,坐在石头上歇一会,饿了吃一口窝窝头,渴了喝一口山泉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几个冬天过去了,爷爷起的石板像一队队迎风挺立的哨兵一样,井然有序的排列在地畔上,他每天除了抡铁锤、握铲头、方石板外,收工时还要捎带背上一块石板“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忆起那情那景,我至今还不由得泪如涌泉。
70年代集体化时,爷爷已是六十多岁了,由于年龄较大干不动重体力活,队里就安排他放羊,可爷爷总是闲不住,赶着羊群,边走边砍柴,到天黑时背上一梱柴跟在羊群后面,要一直走上10多里的山坡路,他常常是热得汗水淋淋,挣得面红耳赤、气喘嘘嘘,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爷爷放羊时还在山沟里到处寻找那些表面光滑,面积较大的圆石头打成磨盘,仅在迭村沟就圆了三个,其中有一个被大水冲走了,我家和大爸家每人抬回来一个,一直用到石磨被淘汰后才闲置了。
记得我上学时,每年放了寒暑假后最爱跟上爷爷拾柴,因为只要到了地里,我根本就不用动手,一切都是由他代劳。爷爷虽然患有眼疾,两眼一见风就流泪,但只要一有空就叫上我去拾柴。我们村人多地少,近处的地塄地畔上全被人拾光了,只得跑到距村子很远的“背山壕”去拾柴,爷爷还爱拾那些比较耐烧的“硬柴”(就是圪针、洋杜梨梢之类的粗杆植物)这些柴一般都长在很高的土崖上,下面就是几十米高的深沟,朝下看一眼都会吓得人浑身发抖,爷爷就让我在比较平坦、安全的地方玩,自已则在崖畔上修好一溜刚能容得下两只脚的土窝,一只手提上镢头,一只手费力地拽住上面的柴草,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挪到好柴跟前,然后才“嘿……嘿”地抡起镢头开始拾柴,他还喜欢把圪针根挖出来,说这种带根柴“受烧”所以每挖一株都得费很大的劲,挖出来再用力甩上地畔,有时实在甩不上来就让我在上面拉一把,犹如运动员搞接力赛一样。就这样,我们整整干了一上午,估摸着差不多够背了,爷爷才拖着疲乏的身子爬上地畔,我一见他竟笑得前仰后合,因为他浑身衣服和头上、脸上、眼睫毛上全是尘土,简直变成了一个“土神爷”。当时,虽然是数九寒天,但他却热得头上冒着热气,脸上淌着汗水,我连忙掏出手巾给他擦汗,爷爷从身上掏出烟锅边吸烟边扭腰子,休息一会儿再把柴束好,这才背上一天的“战利品”往回走,到了村口,人们一见就说:“你这个孙子真能行,拾下一梱好柴”爷爷笑着说:“噢!自已拾的,娃长大了能顶事了。”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
有一年,距我们村较近的延河发大水,从上游冲下来许多煤块和河柴,爷爷每天放羊回来就和村里一个叫侯正国的老年人去河岸上捡煤块、捞河柴,我放学回来也和楼阳(侯正国的孙子)跟上去玩耍。我们提上“马灯”(一种带罩子的煤油灯)踏着落日的余晖,沿着陡峭的羊肠小道来到延河岸边,两个大人边拉话边拣河柴和煤块,我和楼阳在附近拾一些花花绿绿的饮料盒、贝壳等,碰到了死鱼也拾进小筐里提回来喂猫。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凉爽的晚风夹杂着的泥腥味扑面而来,正在我们玩得起劲的时候,两个大人已把筐子拾满了,四个人便担上柴和煤块往回走。当我们走到一个叫“死人坡”的庄稼地里时都有些累了,就放下担子歇在半坡上。爷爷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指着天空中亮晶晶的星星说“娃们,看吧!那就是天河,岸边最亮的那两颗星星一颗叫牛郎星,一颗叫织女星,说着就给我们讲起了牛郎织女的故事。我不解地问“爷爷,天河里为什么没有水啊?”“有啊!天河里的水很大、很大,咱们凡人根本看不见,如果老天爷一发怒放开水就不好了,像老早以前那样人间会出现“洪水泡天”我们就会像延河里的鱼儿一样,全被淹死。”我听了吓得不敢再说话了。
爷爷吃苦耐劳,干活从落人后,1982年农村实行包产到户后,农民的生产积极性空前高涨,男女老少都扛上老镢到处开荒,村前村后,圪里圪崂全被有“苦”的人们挖开种上了庄稼,爷爷就选中了延河岸边的一块比较平坦的石碣地,他带上干粮、起早贪黑,一镢头起、一镢头落,抱圪针、拣石头,一天两顿饭都在地头上,吃的是自带的干窝窝头、喝的是凉开水。到了中午,毒辣辣的太阳高悬在半空中,晒得人头皮发烧,眼睛发黑,爷爷只穿一件粗布汗衫和短裤,热得汗流浃背,但他一刻也不停歇,几个放羊老汉见了都劝他说:“晌午了,走吧!到上面歇一会再干吧!”可是,放羊人吃了午饭,他才背着一捆青叶柴上来了,这时的爷爷又饿又渴,咕咚咕咚的喝上几口凉水,大口大口地吃着玉米窝窝,地里没有菜,他就蘸上一点辣椒水硬咽下,吃完饭后,又点上一锅烟和放羊人拉一阵家常,稍微休息一阵,又顶着烈日走下山坡。
就这样,一连二十多天,爷爷硬是凭着坚强的毅力,用一把老镢开垦出十多亩荒地,恰好老天下了一场透雨,爷爷赶紧种上了糜子和绿豆,经过精心管理后,到秋后糜子获得大丰收,绿豆也摘了不少,乡亲们都说:“苦不会白下,力不会白出,看人家打了那么多粮食,吃喝不用愁了”爷爷爽朗的笑了,可谁知,那笑声里包含着多少辛酸和汗水啊!
爷爷患病是有一年6月,正值龙口夺食的大忙季节,我们几家合伙割麦、打麦,忙碌了近两个月,爷爷只能干一些零碎活儿,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他会患上可怕的肝癌。记得有一天中午,爷爷在场里苫麦秸时我去帮忙,突然发现他双手不停的颤抖,身子站立不稳,我说:“爷爷,让我苫吧!你回去休息一会儿。”他却一个劲地说没事,过两天会好的,我也希望爷爷能早日康复,再次走向那几块心爱的庄稼地,可是过了不到一个月,辛劳了一生的爷爷就永远的离开了人世。
爷爷临终前的几天内,我们几个轮流守护在他的身旁,看到他被病痛折磨的瘦骨嶙峋的样子,我的心里如刀绞般的难受,但谁也无能为力,就连在乡医院工作的三爸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亲生父亲被无情的病魔吞噬着身体,爷爷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只要稍微能说话就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们一定要把他今年种下的秋庄稼除好按时收回来,把那几块麦地早早翻过,不要由于他的病情而耽误了播种季节。有时候,他隔着窗户望着对面山坡上锄地的农民,断断续续地说:“我这病不要紧吧!地里……那么多的活,好了……好了后还得好好锄地哩!”听了这话,我只得背过身去,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了下来,爷爷啊!您还有好多事没有做完,您还不到走的时候,儿孙们不想让您走,您老人家也不能走啊。
如今,爷爷离开我们已有二十多年了,我由于种种原因出门在外,每次回家过年,在爷爷的坟前都会回忆起他生前的一幕幕往事,回想起爷爷临终前说的每一句话。我不由得轻轻地道一声“爷爷,安息吧!儿孙们不会忘记您,爷爷,您不想走,您没有走,您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