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刘永志摄)
一座干光光的山,紧挨着黄河。
山不高,也说不上多美,也就是一个土石混杂起来的“圪峁”,旧称狼神山,无法考证其由来,叫来叫去现在叫成了罗子山,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这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座山在罗子山人心里沉甸甸的分量,还有祖祖辈辈繁衍生息在这山下的人以及他们鲜明的个性和独有的烂漫文化。如果没有在罗子山生活过个十年八年的,你就体会不到这坨地域的深厚底蕴,你也就算不上真正的罗子山人,或者干脆说,如果这块土地下没有埋葬着你的先人,那么你也就不能算是地道的罗子山人,因为你没有根基,没有根基你就无法在这坨地域生活和发展,因为你不理解它,它也就很难容纳你。
山虽不高但风头子很硬。
当地人戏言,一年只刮两次风,但刮一次风就得半年。不只是冬风烈,春风也烈,二三月的天,呼啸着的老黄风从晋陕大峡谷卷起来,飞沙裹尘地围着山峁子肆虐,直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直刮得人心里发毛、脊背冒汗。圪蹴在山根底下从容吃烟的老汉,淡淡地撂一句:“没事,春起来的摆条子风么,咋叫好好刮。”果然,一阵粗粝的风刮过去后,柳树条子就绿了。
水也硬,黄河湾里的人一张嘴满口黑癩癩的牙,都是因为吃那含氟量过高的水造成的。
这硬风硬水磨砺出了硬铮铮、倔咣咣的罗子山性格。
罗子山人不信神,不拜佛,只敬一个“曹娘娘”,且在黄河对岸的峻峭石崖上建了庙,塑了“曹娘娘”的金身,焚香叩头,端端地供奉着。
你要问“曹娘娘”是哪路仙人?据当地传说,她是一个幼年失去父母,跟着兄嫂过日子的曹姓女子。刁钻、暴戾的嫂子对她百般虐待、万般为难,小女子不甘受辱,誓与命运抗争,后来为了追求自由的婚姻和幸福的生活受阻时,一气之下纵身投入母亲河而幻化成仙,遂成了罗子山方圆几十里的人们顶礼膜拜的黄河仙子---“曹娘娘”,不信神,不拜佛的罗子山人所敬的就是这样一个不认命的“争性子”,这样一个“草根”娘娘。这个信仰集中地体现了罗子山人的价值取向和精神认同。
靠以前,好多罗子山人的乳名都冠以一个曹字:曹三、曹八、曹娃、曹喜地叫着,这都是在曹娘娘庙上求得娘娘护佑的“宠儿”。
“罗子山,峁峁尖,不剜个钵钵坐不端”---这句童谣戏谑性地刻画出了罗子山的“硬风水”。曾有一个组织提名的镇长踌躇满志来罗子山赴任,因为酒桌上的出言不逊和傲慢无礼,被几个乡人大代表“越看越毬腥气”,最终在投票选举的关口被撂倒,灰溜溜地卷铺盖离开了罗子山。
所有的罗子山人都对这围绕着干山峁子,紧挨了黄河湾子的家乡有着贴心贴肺的爱恋。这儿产麦、黍、糜、麻,产桑和棉花,产莽汉拳头般硕大的罐梨,产麻溜溜的花椒和能把人辣死的“火焰山”(罗子山一村名)辣子。只要在这坨土地上撒下种子,土地就回馈你养活人的基本需求。老天对罗子山这方土地是垂青的,是宠爱的。
这里的人把骂人叫做“恶口”,把讨厌说成“见不得”,不好的事物和现象在他们的嘴里是“歪斜斜”的,称不明事理、不辩是非的人是“麻糜不分”,他们褒奖一个人无非是“这个怂能闹成事”,他们骂人最狠的话是“羞先人哩”。
和罗子山人打交道,你不能计较他们的说话,罗子山人说话“噌”,爱给人“头子”,你听着不舒服,却又无法反驳。
你到罗子山人开的饭馆吃饭,说盐淡了,老板说:“盐钵钵搁到唔儿,个家调么”,你到罗子山人开的商店里去买东西,说东西质量差、价钱贵,老板肯定说:“不要胡弹嫌,有便宜的你买去!”,你要坐车去罗子山,如果抱怨太拥挤,司机会回敬你:“可世上跑的小轿车,不拉你么!”。即便是求人办事也不太会说好话,比方说要跟你借钱,他不说借,只是说有个事用钱,你给咱凑一下我使唤几天,你要借了,他不言谢,认为谁都有个用人的地方,你要是不借,他吋你有几个怂钱么当成宝了,你若回话钱就是个宝嘛,他会狠狠地顶一句,那你花钱买上一苗钉子扎到你唔眼窝里,看是不是个宝!
说是有个后生在外边当了两年兵,回到罗子山,借买烟的空儿,操着普通话问老板“某某村的路怎么走”,没料到,老板认出了后生,一把抢过烟,撇过钱,买卖也不做了,还恶言相加:“夹着书上坟呢----给你先人撂文哩,你明明就是唔村的人么,出了两年门,是谁家的儿都不晓得了!”,后生当时脸憋得通红,很是被周围人嘲笑了一番,据说后来问媳妇都受了影响。
罗子山人的脾气是水瓮里拔擀杖---直来直去。吃亏占便宜都要说到明处。他们和你好就掏心掏肺的对待你,拉着你就要歃血为盟、焚香结拜。他们若是见不得你就绝对把关系“拉倒”,老死不相往来,而且还要给后人安顿:“不要和那号怂人结交”。罗子山的男人大都是“厚皮肠”,女人大多数“赖漠漠”的,于是这些男人和女人生养下的娃就“耐戳打”,就一般不会妥协于命运,小到琐碎生活中的鸡毛蒜皮,大到不可避免的天灾人祸在罗子山人的心里都是“淡事”。所以粗剌剌的罗子山人假以天时地利还就真的能成事。
是穷乡僻壤,也是风水宝地。
行走在罗子山这坨地域,行走在这些有着古旧的石牌楼、秋千架和业已破败的家庙、戏台的村庄,当地的陪同者会如数家珍地给你指点:这个是某某人的村子,那个是谁谁们的宅院,这些个“某某”和“谁谁”都是英英武武,南北闯荡的人物。
地以人名,人以地显。
益枝这个村子出过省委书记,其在位时殚精竭虑、造福桑梓,政绩卓著,逝世后,身上覆盖了党旗,国家领导人悉数到场哀悼,中央台播了新闻,人民日报发了消息,说什么“该同志是忠诚的共产主义战士,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云云,骨灰葬于八宝山,很是风光。呼延那个村子出过大画家,妙笔丹青、名动三秦,一幅画能抵十头牛。桥沟出了为“山药蛋”派代表作家赵树理作过序的某省宣传部长,古渡甸出过全国优秀文化站站长。南庄村有个老妪擅长剪纸,一把大剪刀,剪抓髻娃娃、剪扫天媳妇,只是个手艺传承,是个喜好。忽一日,被媒体发现,引来了国家美协的专家前来研究,奇妙的构思、原始的神韵引得专家连声赞叹其剪纸作品的抽象表达堪比毕加索,实属守望黄河的一代大师!老妪嘴一撇笑了:“呵呵,什么大师,我从小都没念过个书,这号子‘纸娃娃’,我孙女也能铰出来”。西渠村有个老教师,早些年勤工俭学、钻研教改,燃烛照桃李,育才报家乡,中南海对话领导人,大会堂参加人代会,举国闻名,竖起西部教育一面旗。记者蜂拥来采访,让谈想法,他就一句话:明天怎么教?
延安市十三个县区,罗子山籍的书记、县长曾一度占了半数,至于科、部、局的头头脑脑就更是层出不穷,这些地方官大都能谋会断、敢做善成,为革命老区的经济和社会发展贡献着罗子山人的智慧。
延长县的文化无论深度、厚度如果非要找一些一一对应的代表人物的话,不用问,基本上也都是罗子山人。
县城的地标建筑也是罗子山籍的老板盖起来的。有人不服气,“凭什么半条街都让罗子山人开发完了?”凭什么?凭的是胆识和智慧,凭的是展展堂堂的做人和长袖善舞的周旋。在延长地面对外能拿得出手的,也就是大陆第一口油井,可是在谁都没有意识的时候,这“陆一井”的商标持有权就被一个罗子山人早早注册了。
虽为僻壤,却尚文化重礼仪,行为有规矩,办事讲路数。信奉的是“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娃娃从小都会被供养念书,老人殁了,都要请礼生(差不多等同于葬礼上的司仪)行周礼祭拜。
罗子山人实诚,这源于传统,不是愚昧;人胆大,这属遗风,不是鲁莽;人灵活,因为基因,不是圆滑。
随着时代缓慢而又急促地发展,罗子山也在悄然发生变化。干光光的山上这几年栽种了侧松、油柏,山峁峁上明晃晃地竖起了移动信号塔,一个电话能通到北京,也能通到美国。黄河上羊皮筏子和破木船早已不见了踪影,再也难听到老艄公的摆船号子,取而代之的是凌河高架,直通山西的黄河大桥和钢铁焊就的淘沙船“轰隆隆”地吼叫声。延马路上满年四季穿梭着大吨位的拉沙车。好多地块退了耕,还了林,好多村子见不了青壮年,茂腾腾的后生和飒爽爽的女子都离开土地、离开窑洞、离开村庄带着硬铮铮、倔咣咣的罗子山性格出去折腾,出去闯荡。他们给花椒、辣子和罐梨注册了商标,他们煽腾着搞起了“罗子山辣子文化节”,他们把粗硬油腻的罗子山“喜事饸饹”卖到县上、卖到市里,他们在省城开酒店、搞建材,还组织起了“罗子山商会”。他们赚了钱,买了大排量的汽车衣锦还乡,给村里的老人发救济,为镇上办学筹善款……
有走正路的、也难免有路走偏的,生意陷进去了,赌博输烂包了,债台高筑,一塌糊涂,却依旧好汉一条,变卖了大排量的汽车,转让出名下的房产,不跑路,也不躲债,在市场上租赁个摊位,买卖小菜,也能养活妻儿,填饱肚子。你要因此而取笑他,他也不恼,跟你要烟抽,还笑着自嘲:“哈呀,发了楼上楼,穷了猴啃毬嘛,你老哥要可怜我就照顾我的生意,你要是来笑话我的,就趁早滚开,别耽误老子买菜!”
行走在今天的罗子山,无论是镇街上还是村庄里再也难见老旧的、熟悉的痕迹。街道被硬化处理,通村的道路被铺上了柏油,供销社、粮站等几个曾经热闹非凡的所在被夷为平地,等待开发楼盘。村子里很多废弃的宅院荒草萋萋,留守的人们被迫再次聚拢,被搬迁至统一规划的新村里,水泥把路面抹得平展展的、瓷砖明晃晃地耀眼,也生生地封住了地气。年轻人只在年节的时候,候鸟一样呼啦啦地飞回老家,过后又呼啦啦地飞走。
山根底下,圪蹴着两个吃烟的老汉。
“现在的年轻人,行行晃晃都爱朝外面跑,怕是也闹不成个事”一个说。
“年轻人自有年轻人的活法,叫狗儿些只管折腾去”另一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