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所在的村庄,静卧在藕池河的东岸。站在老屋门前,展现在我眼前的是那绵长而温润的田埂。
“惊蛰”一过,大人们在田埂两旁撒下蚕豆、绿豆,这些种子一接触泥土,似乎就在跟春天赛跑,用不了几天时间,鹅黄的嫩芽便冒出地面。它们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下,疯狂地生长,几场春雨下来,一棵棵枝繁叶茂的豆苗便傲立于田埂之上,翠绿的叶片舒展着,让一条条田埂呈现出盎然的绿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小草也探头探脑地从土里钻出来,争先恐后地在田埂上摇曳,以灿烂而甜美的笑容装饰着田埂,打扮着乡村。
当燕子从南方飞回来的时候,香气扑鼻的蚕豆花开了,青翠欲滴的绿豆也打开了黄色的花蕊,还有那些白色的、红色的野花争相在田埂上盛开,让田埂成了花的海洋,馨香的通道。招引那些色彩斑斓的昆虫、鸟类从四面八方向田埂聚拢,赶赴这场春天里动物界的盛会。蜻蜒在田埂上空盘旋,蜜蜂在花丛中飞跃,雀鸟在田埂附近热情地穿梭,白鹭在田野里欢快地腾挪飞跃……
当然,田埂上少不了孩子们的身影。湿湿凉凉的田埂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去处,我经常赤着脚,提着竹篮或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穿行于田埂之上,让脚底充分感受田埂那柔软极致的舒服,松软的泥浆从脚指间蹦出来,产生的那份软软痒痒的感觉直抵心间,让我感受田埂的温馨与亲切。走累了,玩厌了,便坐在田埂上,与田埂上那些生生不息的花草零距离接触,闻野菊花的芬芳,看艾草在春风里翠绿,听田野里如歌的蛙声……
第一声春雷一炸响,刚刚摆脱冬天寒冷的田野还没有完全回暖,庄稼人便在田埂上挖开一道口子,架上水车,三三两两地爬上去,拚命地往农田里车水,他们双手扶在水车的横木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踏着水车上的轱辘,让一排连动的刮板在木槽中悠悠地移动,把水从低处引向高处,流进田埂那边的稻田。车水的后生,时不时放开歌喉唱响粗犷的民歌,水车也“吱嘎——吱嘎”地伴奏着,在曲曲折折的田埂上,在春意盎然的田野里,洒下串串音符,歌声伴随着水流的声音一起注入农田,灌溉着庄稼,也滋润着农夫心中的美好愿望。
土地干渴了一个冬季,忙不迭腾空肚子,赶紧让春水浸润和滋养,喝足了水,隔三差五吐泡泡,像是在挤眉弄眼。休整了一个冬天的耕牛,在蓑衣人的指挥下,拖着犁耙翻掘沃土,八哥尾随其后啄食还在沉睡的虫饵,蓑衣人唱着花鼓戏:“小刘海在茅棚别了娘亲,肩扦担往山林去走一程……”间或中断歌声呵斥一下前面的伙伴,扶直了犁耙继续前行,前行的还有他的花鼓戏:“家不幸老爹爹早年丧命,丢下了母子们苦度光阴……”当高空忽然传来“啾啾——啾啾”的声音,抬头望去,一群组着“人字”形的大雁往北飞行,蓑衣人便停下歌声,大声地鼓噪:“大雁飞一字,大雁飞一字……”那群温顺的生灵仿佛听懂了蓑衣人的指令,很快由“人” 字转变成“一” 字队形,慢慢地消失在蓝天白云中。
春耕后的农田被清水滋润着,禾苗随风摇曳,蝌蚪在水中戏耍,幸福的旋转;小鱼吐着水泡,排着队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弋,牵引着三角形的涟漪前行;泥鳅时不时跃出水面,泛起阵阵水花,把行走在田埂上的我激得痒痒的,纵情处,我挽起袖子,卷起裤腿,下到田里,捧起一把稀泥用力摔在田埂上,很快,满嘴胡须的泥鳅从泥堆中狼狈地钻出来,乖乖地成了我的俘虏。“呱”的一声,让我吓一跳,往前一看,几只白鹭受了惊吓贴着水面,脚踏清波滑翔而去。
很多时候,我牵着老牛走在田埂上,慢悠悠地从这头踱到那头,又从这条田埂走到那条田埂。牛低着头自由自在地忙碌着,如园丁般修剪着田埂上的杂草,它们有时吃上几口,反复咀嚼着,有时突然昂起头来伸着脖子发出一声“哞——”,似乎在呼唤它的同类。我走累了,往牛背上一躺,一边咀嚼着从田埂上采集来的草根,我们把它叫作丝毛草,根甜甜的,一边看柳枝摇曳,听鸟儿欢唱,而我那颗驿动的心,则随鸟儿一起飞翔。
夕阳西下,在田埂上觅食的鸡,迈着八字步朝鸡舍信步而去;我跨上牛背,一手牵着牛绳,一手拿着树枝,在牛背上有节奏地“指点江山”,亨着小曲悠悠而归;完成一天劳作的乡亲们,扛锄头的、背喷雾器的也都有说有笑地走在归家的田埂上……
经过一个春季的调养,小暑后的黄鳝肚满肠肥,这个时候,便是捕捉黄鳝的黄金季节。我吃过晚饭,嘴一抹,一手提着马灯,一手拿着竹篓和黄鳝夹出门了。此时的田野里最是热闹,成千上万的青蛙争相歌唱,昆虫演奏着令人心醉的田园协作曲,萤火虫提着灯笼匆匆赶来为我引路。黄鳝悠悠地溜出洞来,慢腾腾地在田埂边蠕动,一边蚕食着水中的虫子,一边享受着月光浴,这些可怜的小精灵还没反应过来,便稀里糊涂地成了我的篓中之物,不用一顿饭的功夫,我就提着大半篓黄鳝凯旋。夜露悄悄落,落在草叶上。这个时候的月亮,变得调皮了,它钻进草叶上的每滴露珠里。于是,每滴露珠里,都晃着一个快乐的月亮。我走在这些大大小小的月亮中间,跟虫子比赛吟唱,心境澄清,我也像一枚快乐的月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