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痛风一年多了,手指脚趾的关节肿得像包子似的,移动极为艰难。整天只能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偶尔瞟一眼窗外的菜地,带着淡然的笑。他每次竭力地爬起,但成功次数相当少。他不轻易喊我们帮忙,哪怕吃饭喝水。
岳父年轻时在福建、黑龙江共当过六年兵,复员后在浏阳北乡的沙市、山田、秀山、赤马当过武装部长、乡长、人大主席。在乡政府大小也是一个官,按理说左邻右舍来政府办些“违背常理”的事,岳父大可开开“后门”。可是,他不仅关了后门,连前门、侧门、窗户也关得紧紧地,由此,落下一个“不近人情”的名声。
很多同事羡慕我有一个 “官场岳父”,我也暗自认为人生命运将有一个崭新的开始。2001年,由于厌倦教书,我就想利用岳父的人脉调到政府机关工作,于是咬牙自考行政管理本科。两年后,当我拿着文凭满心欢喜地把想法告诉岳父时,谁知他老人家一脸严肃地对我说:“干工作,要干一行爱一行,你教书有天赋嘛,能说会写的。再说找关系、跑路子是违法的,我不能去干。”一盆冷水浇过来,我心里拔凉拔凉的。“这还是亲岳父吗?顽固不化、呆板迂腐、六亲不认、铁石心肠、冷血动物……”我愤愤地嘀咕着,当时能想到的坏词都想到了。
从此,别人闲聊时,只要提到“岳父”这两个字,就仿佛有一根针扎得我隐隐作痛。
早两年,赋闲在家的岳父不知什么原因,忽然忙碌起来,时不时地打电话、写信。有几次,我听到岳父在电话里和一些老战友、老同事寒暄叙旧后,就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厚着脸皮请别人帮忙什么资金技术的事,神神秘秘,鬼鬼祟祟的。看着他那点头哈腰的样子,瞬间,我感觉以前的岳父像一柱山峰,棱角分明,让人仰望;现在的岳父似一座土丘,圆滑世故,让人鄙视。
一天晚上,全家人正看电视,社区主任带着几个村民进来,还没落座就说:“黄老,您受累了,真得辛苦您了,没有您从上面弄来养殖的资金和技术,只怕还要过几年造孽的日子哟!”一个消瘦的村民麻利地打开几个塑料袋,腼腆地说:“黄老,带别的东西怕您不要,这些四季豆、辣椒、黄瓜,都是自家种的,不值钱,您要接哟!”岳父乐呵呵地回道:“接,接,接,当然要接。”从他们的谈话中,我才知道,原来岳父在悄悄地参与精准扶贫呢。
窗外的菜地原本是生产队的一个竹园,早已荒废,由于时间久远,很少有人知道它的主人是谁,邻居和岳父为了这块不毛之地曾经闹得有点不愉快。岳父觉得不能以“官”压人,于是利用空闲到组上、村上查找资料,并询问一些上了年纪且知晓这件事的人。核实情况后,就把相关人员,包括邻居,一一请到家里。邻居也是明白人,爽快地表示这块荒地应该归岳父。而岳父也当场表态这块地一分为二,一家一半。在场的人无不对岳父竖起大拇指。邻居拉着岳父的手,久久未说一句话。岳父说起这事时,我还引用杜甫的两句诗开他玩笑:“丈人文力犹强健,岂傍青门学种瓜。”(丈人,古时对老年男子的尊称。)
如今,常去的菜地杂草丛生,变得沧桑苍老了,如同沉默不语的岳父。病床上的岳父仿佛一尊卧佛,人间事理尽藏在那无言的微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