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家,生猪不论头而是论条。猪挤在一起吃食,一线儿排开,从头到屁股一条优美的线条,这是白强眼里挣钱的宝贝。
白强,镇上宣传的致富带头人,自建大型养猪场,生猪存栏九十九头,外村都叫他白老板,而我在眼里,他还是调皮捣蛋的“黑强”,还是记忆中他家相框里泛黄的照片上,一身绿军装戴肩章握着冲锋枪,笑容满面的样子。
说白强的第一件事是他的外号的来历。白强小时候长得很白净,有几分秀气,遗传了他妈妈的基因。白强的母亲姓巩,小时候一骂人就大叫对方父母、祖父母的名字,于是某棵树上用削笔刀刻的“弓英”就是指白强的母亲,因为“巩”还没有学这个字,这些都是拜白强所赐。
白强常常和伙伴发生口角,甚至拳脚过招。回家后母亲一见他衣衫不整的样子,不由分说操起手边的工具就打,笤帚把几乎没有安静的休息日。这时,白强常含着眼泪不哭,口里喊着不疼不疼,他从小就得到阿Q精神胜利法的真传。
白强生性活泼好动,反应灵敏,课堂上爱抢着回答问题,但老师每让在黑板上默写字词,他就挠头抓耳,张冠李戴,错别字一堆。老师气得说不出话,瞪着他,把头向上抬了抬,示意要用教棍打他的手。看着他那只黑乎乎、厚墩墩的小手,老师问:你的手咋这么黑?他总能找到理由,比如:剥青皮核桃了,吃烤洋芋了,拈地软了,摘桑枣了,就是不说偷吃了烤玉米,因为玉米是瓣别人家的。
“你还白强,我看你叫黑强算了!”老师生气地这么一说,底下学生哄堂大笑,从此“黑强”声名大噪。
白强不想帮家里干农活,常借去写作业的名义,帮同学家干活蹭饭,最后才把作业誊抄完。只要作业一完,就跑出窑洞疯玩,像出笼的鸽子。我们一起偷过东家的杏,看了西家的牛犊,跟南家的哥哥去套兔,坐在一起看北家的女孩跳沙包。白强的心就是这样玩野的,他常说自己是个有娘的野孩子。以前的孩子都是散养,吃过百家饭,串过百家门。
白强兜里常揣着一盒丰足牌火柴,书包里装些红薯、洋芋、苹果和玉米棒子等等。上学的路上,找一个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开始野餐,先把干树枝烧成一堆灰烬,然后把食材埋在滚烫的土灰中,再抱一捧干树叶压住,四五个小时的学校时间过去,放学路上拨开灰堆,露出黑乎乎的皮:软糯香甜的红薯,多汁脆生的苹果,沙软冒着热气的洋芋,喷香的嫩玉米......印象最深的是白强不知道从哪儿捡得一窝山鸡蛋,和鹌鹑蛋一样大小,依然采用最原始的办法,用稀泥和草根糊结实,扔入火堆中,不停翻动,如同烤肉一般。大家捡柴的捡柴,吹火的吹火,放哨的放哨,烤熟了后一起分享着战利品,半生不熟、烫着嘴也抢着吃,不说我们延长人对吃的考究,不说我们是否有匈奴人的血统,单说这种搭伙求“食”的气氛大概就是延长烧烤最初的“熏”陶吧!那时候,物资没有现在充裕,此生回味在舌尖的最好美味就是不受大人管辖、发挥群策群力、就地取材、自己发明创造而获取的美食。
吃完后,我们的手、嘴和脸都被糊得瓦迷二道,为了“毁灭证据”,又下河去洗手洗脸,而白强挨骂惯了,脸也厚了,总嫌麻烦,不洗。所以老师打他的手的时候,我们低着头,偷偷地相视一笑。
说的第二件事是:被谣传的白强婆姨。这里说的不是他现在的婆姨,是他小时候被同学拿来说笑的婆姨——圆圆。圆圆不是珠圆玉润的圆,而是前庭饱满的圆,瘦小个,细腿,瓜子脸,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嘴,一头乌黑的头发扎个马尾辫,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记得电视台拍实景时一眼就被导演看中。白强至今还清楚的记得:应该是89年秋天的一个早晨,摄制组在拍碾米的情景:大娘褚蓝色粗布后开襟的衣服,黑色白肚的小毛驴,歪脖子枣树,圆圆坐在小椅子上抱着一只橘猫,表情自然大方,眼睛里充满了童真,一件红格子上衣点亮整个画面,至今让人记忆犹新。
圆圆人长得好就算了,学习也好,这让多少男生羡慕嫉妒,白强无意说出自己的心声:圆圆当我婆姨该有多好!不想被旁边的同学听到,拿出来取笑。之后,只要老师不在,白强和圆圆同屏,大家就起哄,对着圆圆叫“白强婆姨”,白强嘴里骂着,心里高兴着,满世界追打他们,就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说被谣传开来。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为了能和圆圆站在一个跑道上,白强暗暗下了决心好好学习,他从不怕老师,经常到办公室找老师请教不会的题,成绩慢慢有所提升。
再说白强眼里的“大海”。八十年代,我们小屁孩学骑自行车风靡一时,而且这是上初中的“入学门槛”。那时,家家有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男孩子勇敢,大都八九岁开始学,白强个子小,左手持把,右手握在大杆上,左腿立地,把右腿伸过三角架踩着脚踏向前滑行,摔过几次跤,爬起来继续学,没用多久就学会了,并可以双手捏把控制车速。后来,我们五年级时学校被合并,集中在瓦村上学,于是家里唯一的自行车成了他的交通工具,他的活动半径扩展到了十公里,他不是瓦村人,但能说出瓦村每座山的名字。瓦村有个水库,水域面积大概有十平方公里,对于儿时的我们,与滚滚的延河相比,两山怀抱的水库就是汪洋大海了吧!我们经常骑车到这里看“海”,站在岸上,望着辽阔的深绿色的池水如凝视黝黑的深渊。大部分小伙伴对水的恐惧是与生俱来的,感到眩晕和呼吸困难。白强天生一股倔劲,站在靠近水边的石崖上,展开双手说:我要去“海”里凫水!
陕北人叫游泳是凫水,白强学凫水挨了不少打。每次趁父母歇晌午或者下午放学,他就和伙伴光腚在延河湾中乱扑腾,结果被邻居家的一个大姐给撞见。下午回到家中,母亲二话没说就拿起一根顶门棍,白强心知肚明,一溜烟地逃了。老母亲追得气喘吁吁,拄着棍立住。抓不住只有放手,但嘴上不认输,就咒骂:“你给老子动乱子,哪一天淹死了都不知道去哪捞你去了!”
其实,母亲担心孩子的安危是天生的,但那时又没有专业的教练教,就是教也没有钱缴这些学费,农村孩子全都是自学,就像学骑车一样。白强先学会了狗刨,然后学会仰泳和自由泳的混合动作,这是乡村最潇洒的泳姿,头仰在水面上可以呼吸,也可以对着天空的白云唱歌,重要的是观察四周环境。白强自由地在水库里扭动身姿,如同一条快乐的鱼,可以毫不客气地对着我们“旱鸭子”炫耀:我的夏天都是在瓦村水库中泡大的。
后来,白强上到初二就辍学了,而圆圆一直上到大学,嫁到宁波,前年回家带给白强一罐宁波白茶,那天去他家还泡了给我喝,果然淡雅又顺滑。
再后来,他看到了真的海。大海太大,而且深不可测,那种狂风击浪的怒吼,与水库的轻风漾波的浅吟是完全不同的风格。他站在岸上,像我们小时候一起游泳时仰慕他一样,看船上的人一跃而入,潜游好长一段距离。
这才是真正的大海,他感觉到它的情绪,严厉而又慈悲,敬畏而又亲切,又想投入它的怀抱,但始终没有跳入的勇气。
他给我讲过他的经历:工厂做工被老板骂,自己做小包工头时,过年到债主家像孙子一样催账。他的足迹划过大半个中国,上过新疆,下过广东,也一哄而上买过股票,又一哄而散上岸做水果买卖。他不得不承认:能力和选择相比,选择略逊一畴。能知难而退,能在应该努力的方向突破自己,生活的优雅和随意正是他现在所追求的一种状态。白强说:作为一个在城乡之间徘徊的农民工,一直有这种矛盾纠缠的感觉,就像现在回乡养猪,逃离与回归。
花开花落何须问,黄河代代永奔流。我们褪去青涩与懵懂,慢慢看清了生活的真相:我们何等的渺小,只是宇宙中的一颗微尘,是别人旅途中的过客,确实是自己舞台的主角。白强性格倔强,拒绝束缚,按白强的话说: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以前爱较劲,跟同学比,跟父母老师顶撞,有问题爱挑战,即便自己拼尽全力,也会对一些事情无能为力,也有无法达到顶峰。与其苦苦折磨自己、质疑自己,不如说服自己,坦然接受这些事实,然后笃定心中的目标,一点一点朝着更好的自己努力。到了现在的年纪,我们该给自己和解了。
说这话时,他黝黑的脸上流露出池水一样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