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来自网络)
老岳母在世时,三月五月,一年半载的常在我家住。临逝前,人老眼花手脚无力,再也做不成针线活了,就把她亲手织的一块老布分给几个儿女说:“这老布床单铺上可舒服呐!”想她了,我和爱人就把这块床单翻出来铺上几天,躺在洁白绒绵厚实、深含亲情的床单上,觉得她是我们心目中无比亲切的老人,我们是最幸福的人。她曾给我们说:“别看这块老布床单不起眼,你们知道是哪里来的吗?布是怎样织的,线是怎样纺的,棉花是怎么弹的、怎么拧的、怎么摘下的、怎么种下的?”当她讲完这道道工序以后,我们更加觉得这块老布床单的无比珍贵,来之不易。
务花
当地老百姓有谚语云:“樗圪堵发芽,种棉花。”“谷雨前种稙棉。”这说明到阳历的四月下旬,农历的三月份就可以播种棉花了。
早春二月,套上牛,把地耕过,耱好,以求保墒。然后把农家粪打碎滤好,吆着毛驴一装(一毛口袋叫一装)一装送到地里。羊粪性热最好,但由于肥料短缺,也就讲究不起瞎好了,只要上足即可。种的时候,用壳箩把粪肥、棉籽、芝麻籽搅在一起排在地里。再耕一遍耱好。有的是先耕过,再排粪,再耙耱,保证不会窖籽,这样可以把土块全部打碎。芝麻棉花高低套种可以互补。老百姓说:“深谷浅糜子,棉花逛皮子。”说明棉花不能种的深了,先耕后排,是有道理的。当棉花出苗翻开两片子叶时就要锄第一遍,把干结的地面翻松。因有的子叶顶着棉籽壳,很易碰到锄头,一定要小心,防止把棉苗带伤。后边还得锄二遍三遍。立秋前后那一遍很重要,可防止秋天杂草长的太旺,各种草叶揉碎了,落在棉桃上影响棉花的质量。
当棉花杆站起一拃多高时,就要打掐第一次。把棉杆下部长出的茸叶叶欻去,叫抹腿腿。把不挂花蕾的枝条(叫油条)和枝条旯旮的嫩芽(叫明芽子)掐去,避免争抢营养和水分,到中伏季节,把棉株顶子掐掉(叫打顶)不使棉枝继续长高,顺便再打掐一次,确保养份都供到花担上,结棉桃的枝条叫花担。棉花开的花有红、黄、紫几种颜色,六七月里锄棉花时,整个棉田一片花海,五颜六色甚是入眼。
摘花
棉桃爆蕾以后一般分为五格,入伏前后成熟的第一茬棉花为上等棉。棉壳外皮变成深茄色,没成熟的则是沉绿色。经过一夏天的爆长,随着秋风吹拂凝练,棉桃逐渐成熟,嘴尖绽开,吐出来的棉舌,风一吹微微摇曳,好像向人们招手致意。若有一半棉桃盛开。就要赶紧挎上棉包,提上筐子,三个手指轻轻一捏就拈出来了。这时摘的是头茬优质花,结果早,生长期长,开放盛烈,棉绒长,韧性好,可做大用。而且由于完全盛开,不沾龌子(棉苞叶干后揉成碎沫叫龌子)。农业合作化前,黄河畔的安河、罗子山一带盛产棉花,有些“好把式”一年能收获上千斤棉花。
刚采摘的棉花,先要放在闲窑炕上或脚地等比较宽敞的地方。天好了,晒上几天,待完全干透再入到架囤里。再过一段时间,待能开的全开了,就要收取二茬棉了,凡是吐了絮的尽量都搜出来。最后等天冻了,不再生长了,就将半开未开的连花圪塔全部撅下来,单独放在另外家什哩,冬天夜长,那时也没电视手机,一家人围在油灯前,揽一笼子花圪塔搜花。我也搜过,花壳娄太扎手,搜不了几朵,就瞌睡了,大人们也不指望你能搜多少也就不管了。
拧花
从地里收回来棉花里还末脱去棉籽,称为籽花(棉),过一段时间,秋作物场活完全料整了就可以把籽棉中的棉籽脱掉,脱籽的半自动化机器叫轧(zha)花机,俗名叫拧花车子。拧花时,先把籽棉用桃(枣)条子抽打松散,在拧花车子旁边放一付牲灵驮庄稼的架子,将装满籽棉的筐子放在架子上,便于抓取。一切准备好了,前边一个人一边踩着踏板,一边把籽花给机器里喂,后边的一个人专门负责踩踏板,以加强动力。曲轴左侧外边安装一大轮(叫飞轮)借助惯性加速机器转动。两条踏板,由油钩吊装在曲轴上,曲轴转动带动皮带轮旋转,皮带轮又带动轧花的一排针刺和一块剔刀上下运动,将棉籽剔出。有的家户人手不宽余了,一个人也可以操作,但效率要低很多。脱籽以后的棉花叫皮棉或条子花,可以直接上市交易了。
弹花
如果棉农自家要纺线织布或装棉衣、被褥,就要在弹花弓上弹上两刬(chan)。古老的弹花弓完全是人力弓,我小时候见村里一个老汉用过。在炕头上放一块大一点的木墩子,在木墩子一边打一个镰把粗细的孔洞,洞上契一根半月型有弹性的桃(桑)木或枣圪针弯弓,弹花的人坐在木墩子上,把弓吊起来,弓大约有两米多长,呈倒L型,与人左手同高。弓上绷着皮弦,用木锤敲击皮弦,皮弦振动把棉絮或羊毛抖松弹开。
新中国成立以后,逐渐行使一种半机械化的弹花弓,人踩踏板带动曲轴,曲轴通过皮带带动钉有斜钩刺的滚筒转动,把棉花、羊毛扯松抖开。从传动帘子上出来,弓体前端插两根小棍,棉花到小棍前,放一根稭稭,人工稍加辅助自动卷起来,卷满一卷叫一挂,拿下来,再卷。两刬(chan)过后便完全蓬松,就可以纺线了。弹好的花叫絮棉(瓤花),卷好的一挂一挂絮棉松松捆在大床单或棉包里以便使用。
纺线
小时候见妈妈和姐姐纺线时,从棉包里先取出一挂,一层一层剥开,剥成巴掌大的一片,放在石盖上,主要趁其光滑平整,便于搓转,再用一根稭稭搭在絮片中间,从里向外搓转两圈,便成了一根尺把长的像腊烛般粗细的棉捻子。纺线时,先把棉捻子人为的抽出一点线头头,搭缠到纺车挺尖上稍微转动纺车,缠上就可以放手了。为了一家人的穿戴,妈妈的纺车直转半夜,嗡嗡的纺车声像一首悦耳的催眼曲,催大了我们,催老了妈妈。
纺好的棉线缠满一挺叫一穗子,把穗子从梃上抽下来,一头尖一头平,像陀螺一样。下一步则要把线穗子插到倒车梃上,用拐线拐子拐到拐子上(一平一立双丁字形)就准备用作织布的经线用。如果把倒车上的线穗子缠到一根一二尺长中间套一个骨片的稭稭上,真正的成了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纺锤,也叫穗子,以后夹在梭子里用作纬线。
浆线
倒一大锅水,倒入一碗小米,用小米浆水目的是叫经线更加坚韧,便于扩散浆汁。加火,在小米未开花之际,把米捞出来,再倒入两碗面粉,烧开,成比豆浆稀一点的面汤。将从拐子上抹下来的经线松松地掏一个线圪塔,防止互相掏在一起。浸到锅里尽量煮透,目的是增强韧性改善强度,用缯布圪叉捞出后压到大盆里,反复揉挤,保证面液充分渗到,趁不干时搭在撑线杆子上,用小杆面杖之类的棍子,趁劲往展抻,拧扭数次,抖掉线表面的面屑,进一步促使其渗透均匀。
落线
浆好的线圈套在落线车上,将纺线车的小挺换成落线大梃,挺外套一落线筒,摇动纺车,就将线圈上的线绕到落线筒上。才可以接线。
接线
在宽畅的场院里,靠边分别打出几十个弧形位的向外斜的孔洞(怕朝前脱出),在孔洞里插上稭稭。将落满线的苇筒套在楷楷上。从每个苇筒上抽出线头,捏住两根线头续在一起。经线全部展开了太长,作业现场展不开,就在地面上相距两丈远的位置钉两根木橛子,把线顺向绕到橛子上,在木橛子外侧用红纸湿水抹在线上,作一标记,标记之间相距两丈叫一模,用以计量织布完成情况。捏住续头,左右拧上一匝,形成彼此交叉的交口,套在事先钉在地上的两个交棍上,始终用夹交板(也叫交车)夹住已形成的交,绝不能放开,一旦放开混交,就前功尽弃。在两个木橛间缠经线,如果够了预计尺寸。后边的线则另开一头,在交口的一侧,从底至上依次穿过舌眼,直至所有舌眼穿满。穿过舌眼后先用一根线织的裤带之类绳索把线攀住,防止溜脱。待所有经线穿过舌眼后,从立交棍上抽出,夹交板仍保留。经线由立位换为平位。在绳索攀住的线圈里插上一稭稭卡在卷线轱辘的任一组耳片上。从夹交板与舌片处挨个向后理线,用草刷一根一根将线上下左右完全分离。刷利的,就卷到卷线轱辘上,直至刷完,这个过程叫引线。卷线轱辘卷线时,每隔一二十公分就要夹一根“引草”防止内外层相搅。有些地方引草用高梁杆裁截,有的用杆草(谷子杆)。高梁杆较粗壮,可以保证内外圈不至于相交,也不至于形成软边塌落,但卷满以后重量大容易造成前翻。所以就要在坐椅下压几块石头用以配重平衡。杆草细,为了确保内外层不至于相搅,引草就得要夹密一点。但重量轻不容易造成翻车现象。
当经线引刷剩一半庹时。在交口处就要用缯线圐圙将同交的经线提起。每七根缯线圐圙束一小撮,称为一个缯线娃娃,为的是便于缯线左右移动。引线完毕,如果线头子长短不一,就要用剪刀列齐。七八根三五根挽一结,拿一根稭稭从结圈内穿过,夹在卷布棒棒的木槽里。下一步给舌片安上舌拘,舌拘两头插上铁筷子,保证不会左右易位,然后用吊弓上引下来的绳头将舌拘上下两块交叉绑住。吊起来就可以织了。不需要人为地扶起舌拘,只管前后扳动。吊弓是插在斜板与平板的眼里。
织布
有一谜语说:“四四方方一圐圙,里边坐个女儿官,脚一蹬手一搬,两个鸭鸭对对鹐”。就形象地说明织布基本动作形态。
陕北人用的织布机,长短不足两米。前后比窑洞中的土炕要短一点。因为织布时织布机就放在前炕上,宽窄也就一米多。因一般的老布匹幅也就一尺八九宽。方框后边是一坐台,方框前边立两个方柱,方柱头上左右担一根鸭担担,鸭担担两头各有一只鸭雀,用以调节交线的升降。从方柱头向下一半尺的位置向前伸出一斜板,斜板头与立柱基部装一斜撑子,用以分担线轱辘的重量,斜板与撑子顶部安放着线轱辘。斜板上还有一平板,用以插吊弓。线轱辘两头各安四片耳朵,相当于板手,用以卷线退线。织娘腰前有根卷布棒棒,木棒两头开一方型榫头,榫头上分别套着方型卯口的木块,叫撬子,开方口目的是不叫卷布棒棒随意转动。撬子的尾部挽一根腰带,绷在织娘后腰上。
立柱根部安一活动踏板,踏板两头分别用绳子吊在鸭雀尾部,绳子中间绑一根左右穿过的压交棍。鸭咀头分别绑一根绳子,吊在提缯棍的两头,用以升降分交。机子立柱中部左右穿一根腰棍,用以分开交线,使两排交线明确分离。在立柱与斜板根部插一档板,防止线轱辘自动退转。
踩下踏板,带动压交棍与鸭尾部下落,同时撬动鸭咀部吊着的提缯棍上升,形成两层经线的第一次相交口,首次将第一根纬线或左或右穿过。放开踏板织娘将身体后仰,腰上一用劲,将整个经线拉直,压交棍提起,提缯棍落下,形成反向交口,第二次从反方向穿过纬线,如此往复,一踏一落一升形成一交,一放一升一落形成反交,在一交一交中穿过一根根纬线,逐渐形成布面。在织布过程中,织一阵就拿油刷给舌口上刷一刷,为得是通利不涩。拿水刷将布口刷湿,为的是叫纬线能打实。同时在布口下面左右绷一根具有弹性的小棍为的是将布口撑展。
纬线穗子在夹入梭子之前,要用水闷湿,以增加韧性,干线容易扯断。梭子两头镶有铁包尖防止落地时碰撞损坏,中间大肚子的肚腔里装着枣核形的线穗子。梭子当肚子上开一肚脐眼。镶一小珠,纬线就从珠眼中引出,趁其光滑避免和木孔边相磨挂断,线穗子上的线头头是从穗子内芯开始抽出的。
舌片是织布的核心零件。每10cm舌片有八九十根齿,一尺八的舌是60cm长。那么要穿满就得五百多根线。织实布时,每个舌眼里要穿两根经线,那么一尺八的布幅就要有一千多根经线。调头子布则是一根、两根经线相间穿过也得700多根,而笼布子布(孝布)则是每眼单穿,得500多根,如果隔一眼穿一根的话织出的布则更加稀疏。
根据多位有经验的老婆婆说:经线与纬线的数量比例是3斤2两:2斤半。安一机子布,最多不能超过二十丈,太多了安不下。一个线穗子可织二尺左右长的布。准备织多少布,经线一次就要安足,而纬线不得够了再买现弹,随纺还可以称补。集中精力一天织完八九个穗子不成问题。
安了多长的线可以织多长的布,基本不缩短什么。从机子上卸下的老布卷,用米浆水再浆一次,放在石床上用棒锤锤打。可以使其更加平整、光滑、软绵、匀称。安机子时,细节多,费心,麻烦,丝毫不能出差。织完一机子布料机时,虽是些次要工序,但细节多,更麻烦。所以,织布的陕北婆姨们总说:“安机、料机,不如死去。”
“这么麻烦为啥不掏钱买衣服穿,还要织布呢?”我问老岳母。她说:“你给我钱哩?哪里有卖的衣裳里?公家织下的洋布倒是好,人家又不白给,再说各家种花纺线织布,做成的衣服又牢(结实)又不要花钱,越旧越舒服。”
建国以后,国家的轻工纺织业越来越发达,集约化棉花种植和机器纺织大大降低了生产成本,加之化纤织物大量普及,买一件好衣服也用不了多少钱,所以原始的棉织业逐渐萧条。
棉花从种植、纺织作为一种传统的农耕技艺,不应该在历史长河中被抹灭。
我的这块老布床单,越洗越白,越铺越绵软,我将会一直保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