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国庆正是旅游的好季节,然全市疫情封控,非必要不出市区,终于让忙碌的人提前开始过年的前奏:打扫卫生。这几天我变着法做饭,清理了冰箱:有不知道哪年的粽子和去年酥好的排骨!清理了抽屉:有多年的红枣也有新买的面包!
忽然间——亮闪我的眼睛的是: 白面口袋布(以前的面粉都是白布面袋装的)制的包包装的一袋干盐菜,一股久违的醇厚的味道扑鼻而来,带着阳光的味道,这种味觉的记忆,等我变成八十岁的老叟也忘不掉。
这袋带着浓郁的乡土气息的干盐菜,出自于我奶奶之手(在陕北人叫奶奶为哑哑'“niǎ”),生产日期无法考据,只要放在干燥的地方,估计和老酒一样,常温下保质期可以无限延长。从外形上看,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高山铁观音,不规则的卷曲,收缩成一团,质地柔软,口嚼却相当有劲道,其色泽黝黑,有的呈现目前流行的咖啡色,很朴素而含蓄,与这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和在这繁衍生息的劳动人民很般配。
要说清这一袋干盐菜的渊源,还得从我太爷爷说起。过去交通不方便,哪有什么小卖部,农贸市场?我的太爷爷就是小货郎,农事时在地里忙,稍有闲空就挑起扁担,扁担两头挂些针头线脑、家常日用杂货,常赶集市,走村串巷地卖。而卖的最多是各种菜种和红薯秧子,秋天收割白菜、黄萝卜、蔓菁、小瓜等等,留几株长势良好的留种,选择最佳的采收时间采摘回来晾晒,包装,干燥的地方储存。待到来年开春,就有人打问有没有种子卖。太爷爷是个种地的老巴式,种子质量有保证,颗颗饱满,赚个零花钱,也赚得个好名声。
到了我爷爷这辈,没有接着挑这副担子,但各种粮食的种子依旧保留着,就是在闹饥荒最严重的年月里,也不能动种子的念头。对于那个苦寒的年代,吃过糠、咽过红薯叶子的老一辈人都给孩子讲过,大家耳熟能详,有的大概能背下来,而我讲的却是关于萝卜和蔓菁的事。
萝卜、白菜乃是陕北人冬春两季的当家菜,土豆在陕北基本上是粮食,平日里大家习惯用白萝卜丝调凉菜、白菜猪肉炖粉条,过年时节也用萝卜炸成色泽好看、味道诱人的菜丸子,这些在爷爷哪个年代就是他们的奢望。老辈人会在我们吃萝卜的时候,教训小辈们:“家有千粮万石,不拿萝卜就饭。”这里说的肯定是白萝卜,因为白萝卜具有帮助消化、加强食欲以及增强胃肠道的蠕动的功能,老辈人的话叫刮肠,在那个困难的年代,人们寻找那些抗饿顶饱的食物,就是地里遇见一棵白萝卜,饿了也绕道走,除非渴得不行。
我记事时,那些饥肠辘辘的年代一去不复返了,爷爷讲的渦苦菜,我压根不知道是什么味;怎样从黑市上偷着买粮,真不知其中的玄机。但我目睹爷爷在夏天的大雨过后去补苗:菜畦的梁梁上撒些蔓菁的小种子,或者梯田的坢上种上几棵南瓜,还要在谷子地或糜子地禾苗稀的土地上散一把黄萝卜种子,玉米缺苗的地方种上两株豆角。尤其是豆角种子,爷爷经常装在衣兜里,锄地时,就可以补苗。如何形容农民珍惜每一寸自留地,估计就是现在学霸在田字格练字一样,工工整整,满满当当!
父亲告诉我:受苦人是靠天吃饭,但是没有这块地,没有这一手把种子,即使风调雨顺,也没有饭吃。现在看,担心后人没有饭吃的父辈有点多虑了!当时,人们常说的“手中有地,心中不慌。”确定了土地在农民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这片黄土地如同母亲的乳房,源源不断的结出各种果实,滋养着一方苍生。父辈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在土疙瘩里探讨人生。对于长在农村的孩子,翻地、播种、除草、间苗、浇水、施肥、收割样样都干过,扶犁甩牛鞭赶牛车,都能学得有模有样,这些都化成肌肉的记忆,一直保留在我们的身体里。
一年之计的收成就看秋收。人力架子车一车一车拉回来,路不好走,就一背一背地背回来。我们这里不看畦梁上粉色的蔓菁露脸,不看梯田畔上的南瓜硕大,不看豆角缠着玉米爬上爬下,只看糜子地的黄萝卜叶子就是个风景画。站在这洼上看,那沟底的一抹翠绿就是收割后糜子地里正在生长的黄萝卜。秋天的树叶变黄了,庄稼成熟泛黄,荒草枯萎泛黄,再加上这黄土地,俨然一幅水墨画,唯有一抹绿来点缀:那就是平地菜畦的蔓菁和洼地的黄萝卜。老人们说:冰棱响,萝卜长。说的就是这个,谷子糜子收割后,只剩下秸秆,萝卜放开膀子,向下扎根,横向狂长,萝卜缨子展开,像撑雨伞的样子,四面八方蔓延开去。如果收秋时节,你渴的正慌,偶遇一地绿油油的黄萝卜叶子,犹如沙漠里行走碰到一眼清泉,飞奔过去,拔上一根,缨子一拽,把缨子缠在萝卜上,旋转几下,一根黄橙橙,水灵灵的黄萝卜呈现在眼前,咬一口,咯嘣一声的那个脆,甜丝丝,凉丝丝的感觉,比冰激凌好吃几千倍!那种瘫坐在地上歇息惬意的姿势,一身的疲劳全无,心情舒畅被这一口美味所擒获。
再说蔓菁,颜色大都是粉嘟嘟的,也有通体洁白的,个头娇小,长势好个头长的有小孩子的头那么大,圆润粗壮,根细无筋,皮可以拨开,刚吃到嘴里的时候,能感觉到一种绵甜,继尔带一点辛辣味,但质地脆嫩,口嚼无渣,所以小时候蔓菁曾被我们当水果一样的吃,解渴又营养,当时苹果树是大队的集体财产,栽种面积不多,人们都要先保证口粮才能种经济作物,而且苹果树要挂果也得等三四年,所以蔓菁就相当于现在苹果在家庭的大众地位,菜筐、水缸旁、窗台上随处可见。
立冬前后,秋收进入尾声。在陕北的小院里,女人们展现着这一年除了过年最热火的场景:腌菜。无论是腌大白菜还是腌碎菜总需要两三个女人相互帮忙,爸爸把白菜砍倒,去根,整齐地码在窑门前,盖上麻布袋备用。洗菜需要大量的水,以前没有水泵,全靠一副扁担两个肩膀担。清晨天麻麻亮,爸爸就挑起两只铁桶起身,桶梁与担钩摩擦发出咯吱咯吱刺耳的响声,随着大脚板走路的声音,点亮了附近邻家的电灯,接着对面邻家的狗象征性开始叫了几声,如同第一只铁桶吊水时打破水面的宁静。再几声狗叫,门外传来扁担被压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如此往返担水直至整个山村炊烟四起,山头就出现了背秸秆、豆蔓和干草的人。
大锅里倒入两三担水,妈妈抱来干硬的树根树枝,拉着风箱,开始烧热水,顺便准备一家人的早饭。锅里的白气一直升腾到窑顶,从门顶的吊窗飘出,这时太阳从东山上探出头来。商量好帮忙的大婶大妈相继来到,她们挽起袖子,系上围裙,选用好的长白菜,去两层菜帮子,下沸水煮几秒钟,小铁叉叉起,装进筐子递给我爸爸。这一筐子湿漉漉又热气腾腾的白菜被送到小院的硷畔,硷畔上置一个半人高的瓮,洗菜的大婶脚踩两块红砖,将白菜倒入瓮中,瞬间凉水变成温水,像淘衣服般提起又放下。这是一条流水线作业,谁也不能停歇,连老人小孩都上手,内外吆喝呼应,干得热火朝天。以前陕北多沙尘暴,白菜叶内夹杂着树叶和沙土,清洗三四筐后,水已浑浊换新水,而脚下红砖因为淋出的水聚集成小水坑,天气寒冷导致结成一层薄冰。赶中午时分,碾盘或石床上码着一层层洗净的白菜,有时压一块青石,控干水分,一直要等到傍晚,白菜才入瓮。
中午时分,主人给帮忙的人吃一顿好饭,一般都是大烩菜一锅端。记得小时候,家家人多,都是两三个孩子,加上老人和几个帮忙的人,已是十口人的饭,大火烧锅,一勺猪油一热,红葱往里一撒,满窑清香。大块的洋芋,炒香的酸白菜,酱油染红的宽粉条,加上红萝卜、豆腐、发好的黄花菜,可谓色香味俱全。这样的烟火袅袅,乡音乡情和着阵阵笑声,菜的味厚,邻里间人情味浓。
饭后小憩,奶奶端来昨天洗干净的各种可以腌的菜,包括地蒌、蔓菁、洋姜、黄萝卜,胡萝卜、包心菜等,院子的石床上放上案板,这时候婆姨们的菜刀派上用场。如果你了解这里,一定知道,对于红白事上帮厨和秋里腌菜的女人,腋下夹着一把菜刀来了,主家甚是高兴。她们把蔓菁、萝卜、洋姜切成指头粗的长条,包心菜可以手撕,大片入坛,或者刀切,细心的婆姨会把切碎的菜放在大盆里搅拌均匀再入菜坛。
菜坛子一般一米多高,比四川的泡菜坛子大的多,容量大约五倍之多,我大胆给正名:四川泡菜罐子才对!坛子上下口径细,中间微微拱起个小肚子,神韵与四五个月的孕妇一般,有盖可以密封。坛子大都是庄稼人用粮食从贩瓷器的山西人手中换来的,不但可以腌菜做醉枣,还可以存放粮食,富裕的家户还封一坛子老玉米酒。
切好的菜被统统倒进坛里,放几瓣蒜,切几片姜,一手把刚摘的花椒粒(可以带着叶子一起)撒入,如果吃辣椒放完整的小尖椒,撒一层大颗粒食盐,用白萝卜或者干杖夯实,再倒一层菜,再撒上一大把盐,加调料,夯实,就这样重复一直把坛中装的严严实实,满满当当,最后用洗干净的压菜石压在上面,垫上塑料布,盖上坛盖。
注意:整个过程不能带生水,更不能带油星子,这样会影响腌菜的口感。还有我记得奶奶说,我家最好的菜石叫牛心石,沉重,坚硬如铁,白色石皮,光滑圆润,形如鹅卵,是我爷爷在黄河滩上拾的。
上面的腌菜是下饭菜,相当于饭前开胃菜或者凉菜,而下一步腌菜的是酸白菜。上午烫过洗净的白菜控水已经半天了,装入筐子,提进窑内,像拧衣服一样把叶子帮子都拧在一起放入瓮中,一层一层地码,一层一层压,最后放一块比瓮口小的石板,再压一块菜石,或者直接压一块圆柱体菜石疙瘩。一般一大家人这个冬天的吃食有这一大瓮也就交代了!
窑洞里烧火做饭,给猪做猪食,灶火的火不息,炕烧得热乎,瓮和坛子吸收了窑洞的热量,开始悄悄发酵,二十天以后坛子里的腌菜可以捞出来吃,五颜六色,脆爽可口,咸麻辣酸甜,五味俱全,咬一口嘎嘣脆,特别的开胃,吃面吃米饭就腌菜根本停不下来。酸白菜腌得越长越酸,越有味道,冬季没有新鲜蔬菜,妈妈取一些出来变着花样吃:酸白菜猪肉炖粉条、酸白菜熬洋芋、陕北大烩菜、酸白菜烩面之类的饭食,想起来我就感觉到那股酸味,立马口舌生津,撒一把辛辣的红葱,满满的吃一大碗,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我只知道那就是幸福。
一般这酸白菜和腌菜一直要吃到第二年的三四月份,菠菜韭菜已经长出来了,天暖后坛子的腌菜开始白化,不再是刚腌的那种脆生生的感觉。大概在清明后,腌菜就不能存放了,奶奶开始张罗晒干盐菜。过去的陕北因交通不便,供销社的商品也常断货,盐作为五味之首,在陕北人眼中一直是金贵的,一坛子腌菜水不知含有多少盐。在晴朗的早晨,奶奶会把半年吃剩下的腌菜捞出来,放在红柳条编制的筛子里,直接摊在石床上,或上房檐上晒。
陕北的建筑主要材料是石头,南方的瓦当这里看不见,取而代之是厚实的青石板,黄褐色,和黄土一般的颜色。奶奶身材瘦小,端着筛子爬上房檐,因为多年的石板已经风化,所以奶奶跪在房檐的石板上,小心翼翼爬着,手还要去摊平湿漉漉的腌菜,那姿态和猫一样轻盈,直到下午太阳落了再收回来。等基本上晒干了,把剩下的腌菜水渗进去,倒在笼布上上锅蒸,让干盐菜充分吸收腌菜水的盐分,再次晒到八成干,最后把晒干的盐菜放进瓷罐封好口,继续发酵,就成了我现在手中的干盐菜了。
小时候没有零食,拿一根干盐菜当口香糖咀嚼,有韧性有嚼头,但就是吃不出是萝卜还是洋姜,从外形、颜色和味道到现在也无法辨认!
干盐菜的最佳搭档是油泼辣子。关中人能吃辣,陕北人不怂:一碗发好的干盐菜,放上干辣面,无需放任何的佐料,包括盐也靠边站。冲上一勺子烧红的清油,如果再撒上一把翠绿的韭菜,色香味俱全。小时候我贪玩,半下午回来拿起馒头夹上两筷子油泼干盐菜,直往口里塞。妈妈总是埋怨:热菜还没有炒上来,馍就不见了!长大后,有时候拿起馍,老是想:能夹个油泼干盐菜吃,该多好!
现在想:乡愁应该是一只贪吃的蛔虫,吃什么药也打不掉的蛔虫,它牢记着我小时候的味道,时不时地提醒远方的游子,对一粥一饭的牵挂、一滋一味的怀恋,是那样的简单朴实,无需精湛的刀工,复杂的工序,它是一种平素乖张的味道!
如今生活条件如同天天过年,根本不愁吃穿。我的父亲已是七十多岁的超龄农民工,依然守护着爷爷留下的土地。我虽然跳出农门,但是心系着最后的“根据地”,年年秋季依然会腌一罐子菜,那些年的中国农业社会如电影呈现,如咀嚼干盐菜一样让人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