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六岁,是陕北黄土高原一个极普通的村庄里一个极土的孩子。那天我像往常一样无所事事,在满眼黄土的村子里四处游荡,爬树翻墙,挖土捉虫。那天是开学的日子,于是我骑到学校的墙上看伙伴们上课,隔着门窗听他们大声而清脆的朗读声。薄薄的阳光洒满了学校的院子,打在我的身上,垫在我的屁股底下。有绿荫、有阳光、有风、有读书声,当然还有老师。
学校的窑洞里走出来一个人,黑黑的、瘦瘦的,个子很高,清灈的面庞在明媚的阳光下闪烁着一双幽深的眼睛。念书不?他问我想,我也可以进教室念书?看起来还是很有意思的,比在村子里乱跑有趣多了,毕竟那么多伙伴都在教室里,他们在干什么?老师怎么上课?书本里有什么?好奇啊,突然就充满了好奇。于是我立马说,我念。
从那天开始我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比坪塬村大的多的世界。从那一天开始,一个个可爱的老师就扶持着年少的我披荆斩棘,一个个鲜活的老师就住进了我的心里。我的故事从那一天开始,我的人生从那一天开始不同,我的老师从那一天开始遇见。那时候农村的教学条件极其艰苦。我们村子里的学校只有四孔窑洞,两孔是老师住的,两孔是教室。老师住在中间,教室都是边窑。我们是一个小村子,我们最高只能念到四年级,就得去安沟乡(那时候还是乡)上五年级。
我记得学前班、一年级、三年级在一个教室,二年级和四年级在一个教室。老师上课的时候一节课要教完所有的年级,比如一节语文课,前半节教二年级,后半节教四年级。一到三年级,我的老师叫高诚会、李金才、张梅霞。一个乡村小学只有两个老师,要负责五个年级的所有课程,印象中是一个老师教数学,一个老师教语文,除此还有美术、音乐、自然等等副课,还有活动课相当于现在的体育课。除了课程多忙的不着天地,老师们还要务农,甚至带孩子。那会儿的乡村老师都是民办教师,我上学的时候,他们一个月的工资是32元,外加村委会一个月给50斤粮食。这些是远远不够生存的,甚至有的老师拖家带口,一家几口人等着吃饭。他们都是半工半农,在放学后或节假日像村子里别的农民一样,艰辛地在土地上劳作,与农民别无二致,甚至还不如农民。因为农民好歹有自己的院落,有自己的牲口,有诸多生产工具,一年四季只种地这一件事。可老师们不一样,他们没有自己的院落,没有自己的牲口,没有各种生产工具,一年四季的主要时间精力都放在了教学上,反而是高不成低不就——工作嘛,收入极低,务农吧,小打小闹不成气候。他们看起来是头面光鲜的老师,其实是处在社会的最底层,还不如农民。
就在这样的处境中,那些乡村老师无怨无悔,总是很用力地工作。上三年级的时候,我转学去了安沟乡小学。语文老师张金富,高高瘦瘦的,面容偏黄,略显憔悴,薄薄的眼皮,细小狭长的眼睛下面突起两个高高的颧骨。他讲课声音不是很高,慢条斯理中有一种闲适和淡定,却总能把知识点讲的很明晰,蛮有一种充满哲理的味道在里头。数学老师是班主任王治龙,是一位极其严整的老师,上课很有逻辑,批改作业什么的也是极其认真,为此我挨了很多教训——学渣的日常。嗯,升四年级的时候我好像是倒数第一。那时,一到四年级的老师固定带一个年级。当我上了四年级,自然老师换成了专教四年级的老师。语文老师贺梦宇总是一副笑嘻嘻的样子,有一种憨态可掬的可爱或亲和,像个弥勒佛,他的性格极好,是一个散淡随和的人,似乎坐在那里就在向我们传递着某些做人的哲理和人生的真谛。数学老师王维生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头,眼睛大大的,有一点明显的眼袋。印象中,他总是戴一顶灰色的鸭舌帽,穿那种中长的浅色风衣,一副不苟言笑,严肃甚至严苛的样子。他教了我一年数学,我的成绩就突飞猛进了,好像某个闸门突然打开了,春光乍泄,银瓶迸流,火花四溅……他能将一道繁复的数学题变得的极其简单,把一道在我看起来云里雾里不知所措的数学题变得那么易懂。数学原来是这样解的,原来这才是数学,为什么原来我不知道。王维生之于我,是一个开辟鸿蒙的老师,一发渡劫。
升五年级的时候全乡统考,我已经来到了中上游。五六年级是一组老师。数学老师是刘汉军,语文老师是薛玉瑞。这两个老师简直“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什么将?什么才?不得不说,直言不讳,那时候的老师是会打学生的,天经地义。我因为作业写错一个字,在薛老师家里(一孔窑洞办公兼居住)害怕的双腿发抖不能移动分毫,什么叫“瑟瑟发抖”,一般人没那个体会。我因为没写前一天的练习,在刘老师的课上衣衫尽湿。可,他们都是好老师。那会每周六下午(小礼拜还没实行大礼拜)都有一节班会课,常规操作是学生表演节目,唱歌什么的,传花击鼓决定谁上场。可薛玉瑞的班会课,总是他一个人在讲台上坐着训话,讲如何改变人生,讲为何要奋斗,讲怎么样去努力,讲一个人要有怎样的理想和未来。他每周都这样讲,每周都不重样,现在想来就很惊讶,他哪来那么多的鸡汤呢?其实我们那些山沟沟里的土娃懂个啥,也就是姑妄听之,只有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阅历的丰富,才慢慢地明白了薛老师当初的语重心长、殷切期盼、衷衷教诲。在黄土高原贫瘠的土地上,面对一群随时都会弃学务农的农家孩子,他有着那样美好的希冀和爱,如今思之甚为感佩,拳拳之心,犹言在耳。刘汉军老师是我遇过的最为严厉的老师。他要求作业整齐规范,不能有涂改,不能胡写乱画,字要一笔一画,课堂上要挺胸抬头,认真听讲,不能左顾右盼,交头接耳。这可难煞了像我这种吊儿郎当的人,有时候一天的作业要写好几遍方能过关,有的作业本被撕的只剩十几页。他提升了我们的自律性,改变了我们的作风,那种改变有深远的不宜察觉的影响。他讲课也很有一套,清晰明了,一点就透,耐心而细致,其耐心无人可及,其认真无人能比。想不到他还是一个很幽默的人,偶尔在严肃的间隙来一点幽默也是天衣无缝、浑然天成。他说,南河沟乡一个农村女孩第一天去上学,对老师说自己叫高rua rua(四声),让老师给她作业本写名字……他说,你们知道鸟起飞的时候“特儿”那一下,那个“特儿”怎么写吗?然后会在黑板上写一个很繁复的字,还解释这个字为什么要这样写。诸如此类,很多充满乡土气的黑色幽默。
刘老师是一个极其正派正直的人,一生从未折腰屈就,刚直不阿,总是昂头挺胸,目空一切,红膛膛的脸上一副“一切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表情。这样的人自有独我的精神家园和极乐净土,有另一方自己的世界,孤高、清扬,一粒尘埃,却从未卑微。他告诉我应用题的解法,也在告诉我为人的活法。不得不说“黑风双煞”“玄冥二老”“黑白双侠”的确是厉害。我考安沟乡初中的时候,居然统考第六,想不到啊。那时候也没有那种很强的名次的概念,反正考高考低都在同一所学校,没什么分别。小学五年级一开始,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教过我们,大概过了几个月她就消失了。每次我们去她住的窑洞问问题,她总是像慈爱的长辈一样,温言软语,还要用手拍抚我们的肩膀或头发,对每个孩子充满了广大无边的爱。那是什么感觉?不好说,有一种朦胧在里头吧。
后来……她突然就离开了,一个学期还远没有结束。那时候我就知道这样的璞玉不可能在穷乡僻壤待太久,可也太快了,猝不及防。同学们大都忘记了她的姓名,我也一样。她是我们遇过的最最温柔的老师。她是一个极其美好的人,一直住在我们心里。从初中开始就有了很多课程,老师也就多了,不能够都记得,原谅我。初一的语文老师也是班主任兰梅,我最深的印象是她身上那种刚毕业的女生所有的阳光与朝气,当然也有女生的脾气。我总忘不了她气冲冲蹙着眉,咬着嘴唇,凶巴巴又极可爱娇憨的样子。数学老师宋占海讲课一口南河沟话,有一种乡间的茅草气息。他讲课节奏比较慢,语速更慢,看起来一节课没讲多少内容,但他总是能抓住要害,把几个关键的问题讲清楚了,剩下的也就迎刃而解。这大抵就是高手的做派吧。初二和初三的老师没变过。代数老师高诚会和几何老师贺慧东,简直了,珠联璧合,似乎没有难得倒他们的题目。贺老师比较帅,行事做派大气磅礴,大开大合,讲课的时候纵横捭阖,杀伐决断颇有大将之风。后来我也遇到过很厉害的老师,但是贺老师不输任何人,他的水平不亚于延中老师。语文老师王俊,好么,个性无二王老师,老师中的战斗机,能说会道,滔滔不绝,讲课的内容可以伏延千里,直上九霄,还总有那一套套闻所未闻的各种“文艺理论”、各种“真知灼见”。学生爱听啊,来一段评书,话说天下大势……我们就是这样快乐地学习语文,一点不枯燥,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物理老师兰宏斌是正牌延大毕业生,那会儿是学校里出身最高的老师了,水平自不必多言。这老师,诙谐啊,上课不拿书,进教室先和那些调皮捣蛋、自以为是的学生调侃一番,犄角旮旯的搜腾,“指桑骂槐”直至我们脆弱的小心脏。我的物理从一开始就是这兰老师教的,可谓师出名门,正宗的“少林绝学”“全真心法”。我的物理坚实无可撼动的基础就是兰老师造就的,他教我们学习的方法和技巧,这些方法捷径,举一反三,时至今日我还在使用。
兰老师就是这么强,后来毫无悬念去了延长县高中,教初中确实大材小用了。化学老师郑风兴虽然是民办教师出身,在农村混迹多年,也是那民间的高人。按说他半生在农村教小学,化学从未接触,转正以后教化学却是信手拈来,翻云覆雨。如果要搜集民间的歇后语,非找郑老师不可。他在课堂上每每歇后语迭出,还大都是那字典里没有的民间歇后语,语出之惊人,之贴切,之诙谐,之形象,叹为观止,一个民间的语言大师,一个慈和又幽默的人。可惜,我记性不好,都没记住。后来也再没见过他,他退休后居住在外地。那时候,考延中有一个预选的环节,预选上的学生才可以去延中参加正式考试。我很意外地预选上了,最终四个考生考上了三个,当然不包括我。那会全市只招12个班级,好难!得感谢那些老师,让我到了另外一层境界。那个暑假,我所有的情绪除了用来苦练篮球,就是整理知识,准备补习一年,再战江湖。又一年,我考了18名分到了18班。这要感谢县中那些补习班的老师。张志贤、胡志平、白光霞……原谅我,问了很多同学,他们也想不起来别的老师的姓名,因为只上了一年。是这些老师又把我带到了另一层高度,没有他们就没有我。
我上小学的时候,那些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是四五百。我上初中的时候那些老师一个月的工资是七八百。很多老师是单职工,而且拖欠工资是常见的事情,有时候大半年不发一次工资。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在节假日就回农村种地,如此才能堪堪维持生计。但是他们每一个老师,在教书育人的过程中谁都没有“偷工减料”“敷衍行事”,每个老师都在尽心尽力地把老师当做一个神圣的职业,能做到十二分,绝对不做十分。
时至今日,还有没有这样的老师,还有多少这样的老师,全身心投入到教育事业中,不计名利,几无私心?一直以来,那些老师的面孔总在我眼前晃动,没有他们就没有我的今天。很遗憾,很多老师尤其副科老师,我是真的想不起来了。在此,一并感谢他们,感谢所有教过我的老师。他们都是伟大的普通人,他们的精神永远值得铭记。
师者——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