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广州的滨江路上,时常会看到一位流浪的老人。他长着一副晒得干黑的脸,皮肤皱巴巴的有点像树皮;穿一件很厚的褪了色的中山装,黑色的裤子像从来没有洗过似的。但他并不像他的同行,不乞求,也少说话,平常就在江边的绿道上练字。
对于街头的这位老人,见到他,大部分人都会投以厌恶与疑惑的眼光,小部分人则投以同情。初遇这个“流浪汉”,我便开始同情他。
那天,我在绿道上运动时,又遇到了这位老人。当时,他正用一支半米多长的自制“毛笔”,蘸着清水在地上挥毫“泼墨”,有不少人在围观。老人写字,就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作品。那是一个个精心策划、凝聚心血的作品。一横一竖,想必都已成竹在胸,还是一个艺术的审美和创作的过程,是一个从无到有、从轮廓到清晰、从懵懂到参悟的过程。一如他的人生,没有高贵,没有地位,只有风情,只有凄美……
“老先生,您写的真好!”一位年轻人说。老人“呵呵”地笑,露出有空缺的几颗牙,说出充满乡音的话。在围观者的赞誉声中,他右手执笔,在方方正正的地砖上又泼下了漂亮的“墨迹”,顷刻,“精忠报国”四个遒劲有力的大字便“跃然地上”。
“你看我这个笔,是我自己亲自做的。”老人指着手里的“毛笔”得意地告诉我们。说起字,老人把生活中一些所谓的失落,一些委屈,一些无奈都束之高阁,或者掷之千里,就是站在那里“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听老人介绍,他从六岁开始练习写毛笔字,到现在已经七十多年了。到室外练字,有蓝天、有绿树,有情怀,而弯腰侧身不断地变换姿势写字,还可以很好地锻炼身体。
从老人的口音看来,他应该是北方人,流落到这南方的街头,连最炽热的夏天都穿着那件具有浓郁北方色彩的中山装。但他神态自若,自得其乐,眼里流露着一股冷傲傲的光芒,有一种征服一切但决不被一切征服的力量——一个老朽文人的形象,一副落魄诗人的形象。
去年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向老人请教写毛笔字,他看见我穿着单衣,最上面的扣子还没有扣。老人便以一种长辈对晚辈的慈爱,关心地对我说:“年轻人,现在是冬天了,早晚这么冷,别看你年轻,也得注意身体啊!”说着说着,老人伸出那双又黑又脏的手,要来帮我扣扣子,我迟疑了一下,但没有退避。因为,从他的眼神里,我感觉到了人类纯净的善意,我看到了他天生的悲悯、慈爱和暖暖的温情;那一刻,一股暖流涌遍我的周身,那种温暖,来自一位身份如此平凡卑微的老人,来自一位心地如此宽厚善良的老人,我的心里不由得亲近起这位老人来。
老人花了很大的力气,才把我的扣子扣好。借着机会,我也认真仔细地打量了身边的这位老人,我竟然发觉,他长着和我父亲一样的脸,周正、方颌、耸鼻,不仅是脸,还有神态、笑容,都与我父亲惊人的相似。
当老人发现我盯着他看时,便停下来对我说:“你喜欢练字吗?”“什么?”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给吓着了,不过很快就恢复了镇定。我向老人提议:“先生,让我试试,可以吗?”“好的,你来试试。”老人把“笔”递给我。我接过老人手上的笔,在地上写起字来。
唉!平时对自己的毛笔字还有几分自信的我,笔下的字竟然歪歪扭扭,大小不一,如蛇爬一般,跟老人的字比起来完全不在同一个档次。“写得好!”老人脱口而出。随后,老人开诚布公地对我的字提出了一些诚恳的意见和建议,每讲完一句话,老人就显得更加自豪,更加满足!结束我们的对话,老人露出神清气爽的表情,似乎完成了一件惊天的大事,轻轻地哼唱起一支悠扬的曲子,它那哀怨委婉的旋律减轻了我心里的自卑。我这才意识到,老人其实是一个打骨子里充满自信的人,他的所谓成就,终于化作权威的影子。而他的振振有词,几乎让我相信我在书法上也许真的有美妙前景,像他替我高兴一样也虚幻地替自己高兴了一把。从他的言谈中,我也越来越感知到,我和他之间的某种关联、牵挂,他是我陌生的亲人,是我活着的父亲。
和老人认识后,老人依然是街头的流浪汉,我依然是我,但在我们的心里,有一些友谊,装在彼此的眼睛里,装在我们不可测的心之角落。我看他走路的背影,说话的神态,无端地觉得亲切、慈祥,我有时候甚至会有上前跟他说说话的渴望与冲动,抑或想帮他做点什么,但是,大多的时候,我都只是默默地祝愿老人能转世成为一位父亲,一位无怨无悔照顾孩子的父亲,一位平凡而伟大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