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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循着一路打听来的简讯来到这方小院时,她已在此处深居简出几年光景。低矮砖墙,两间小屋,不足三十平的院落,角落里的水龙头上裹着旧塑料袋,颜色像风干后的白色花瓣,虽被水浸透,却仍看起来枯竭易碎。
“院里的龙头好像坏了,我帮您修好吧。”“不必了。”
坏掉的龙头整天滴滴答答,是这里唯一在缓慢流淌的事物,仿佛她身体里的血液,同她一起活着。
多年过去,她老了许多。素色的麻布衣服罩在身上,那是从前的衣服,宽大,不合身,风吹动时能隐隐显出削瘦的骨骼轮廓,像用那布裹着一段粗糙的岁月;随意挽起的头发,更直接地将那些迟暮的灰白色展露出来;干枯粗糙的手,布满块块暗斑的面颊,很难令人将她与从前那个爱穿旗袍,身材美得如同一尾鱼的女人联系起来。
“我想为您写一篇专题报道。”
她本想拒绝,却又好像预感到了些什么,如同一支苍白的蜡烛,这一生已要燃到尽头了,在日光磅礴的夏天,她却分明感觉到北风燎烈、草木苍唐。
到底是世俗人,离了城,没离尘。
她叫年轻人随她去林地里采花。几年间她生活得潦草,单单悉心侍弄了这一小块田地,一半儿种些简单的菜,满足基本的温饱,另一半儿就只种扶桑花,红色橙色黄色,色彩明艳,远望去,是一片浓墨重彩的蓬勃。这些生物就根植在土地之上,山间、草泽,连夏日的山风都带着些醉人的明媚气息,可当她伸出干枯手掌之际,这颜色转瞬间就黯淡了不少。
人到了老,就与夏天格格不入了,越是馥郁的生机就越能显露出荒凉的气息。
年轻人看着她手上折下的几支花,鲜艳至几欲滴水。花还年轻,她和她的手却老了。
她带年轻人回到很多年前的夏天。
最初人们毫不吝啬他们的语言,像赞美夏天一样赞美她,赞美她的美丽,和她所写的那些旖旎诗句。那些如潮水一般的美誉,铺天盖地地向她逼近,使她根本无暇分辨是甘霖或鸩酒。
自记事以来她就生活在城市。她看着城市里的老院落挨个坍塌,不消多少光景就起了高楼大厦。她这一代人的记忆,模糊在新旧更替与时代变迁之间。关于青年到中年,她的记忆只余下曾经写下过的那些诗句,可渐渐句子也模糊了。到底已是迟暮的人。
年轻人是在一本诗集中看到她年轻时的相片的,只是扉页之上一张旧相片。她手中握了一束扶桑花,然后是那些滚烫、恣肆的句子。她是这座城最富盛名的女诗人,周身围绕了各色猢狲。彼时她也才不过二十多岁,站在城市的夏天里,却能清晰地听到风声、鸟鸣声、笑声。那是美梦的最初。
她记不起从前的诗了,年轻人将陈旧的诗集摊开在她眼前,她只是用枯槁的手指不断抚摸着那相片,一遍又一遍,刚摘下的扶桑花被风掠去几朵也没让她停下。她就那样立在田间,甚至无法说是立,单薄佝偻的骨骼几乎要在微风中被吹散,蹒跚的人与土地的距离愈来愈近。望着年轻人的一时间,让她感觉到了生机,那是再多鲜花都无法匹敌的馥郁,像极了从前的自己。
她的黄金时代,花期未免太短,就仿佛前一夜还是最风靡的女诗人,一觉醒后就被另外的人取代了,黄粱一梦罢了。退到田间后的岁月日复一日,怎么就没有当初那样快地渡过。
人之所爱,越是具象,越易消失遁去,年轻人在纸上写下。
人们渐渐开始遗忘她之际,她开始急剧苍老,最初只是眼角几根细纹,到后来她已龟缩偌大的城市之内不敢出门。偶然有人能认出她,但那些人已不记得最初美丽的她与她最为风靡的诗句,只是讶异她变了的容貌、身形、气质,然后在她身后私语。
人潮退却,猢狲散尽。此后,她再也无法写诗了。
她最爱扶桑,爱它色彩热烈,花期漫长,在从前的城市里,她在自己的院落里种了半院扶桑,唯有那些色彩能令她安定。时间一边不断催她苍老,一边又蛮荒扩张着城市。院落拆除之际,半院扶桑被轰然倒塌的砖瓦压得支离破碎,原本艳丽的色彩渐次消失于迷茫的灰与尘之中。
还有她。命的肋骨被一根一根拆除。
她居住在拆迁安置的小区内,与她为邻的亦是些蹒跚的老人。那些人三五成群的坐在夏天的树荫下,苍老与落寞覆盖在他们身上,哪怕是将所有人的时间拼凑起来,所剩仍旧不多。朝暮之间,许多人一生已尽。哀乐由远及近奏响,黎明前送葬的队伍从她窗前经过。
搬离那里时,她丢弃了曾经最心爱的旗袍与几本余下的诗集。有的生命,缝隙过大,就撕裂成了深渊。
后来,她喜欢坐在林间,就是如今这一片扶桑旁,愣愣地,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想。她的痛苦也堆积在这里,裹挟与撕扯着使她沉重,当阳光掠过的时候,在土地上投出细长的阴影。
夏天的夕阳之下,她也越来越像一片阴影了。
年轻人写,岁月叠嶂无以回首,生命薄脆不过一片深秋将落未落的花瓣。
她握住年轻人的手,浑浊的眼泪从沟壑遍布的面颊上缓缓落下,封住了想说话又颤抖说不出话的嘴唇。身旁是扶桑枝叶深碧的颜色,花朵攀爬而上,热烈而又馥郁。
黄昏后,年轻人同她在院内道别,握着手中一束犀弱的扶桑,只一个回身,便望见那滴答不息的龙头上裹着的塑料袋,心中还在想,真的无需修缮吗?
临了,年轻人都不敢再回身望她一眼。
最后那个夏天,她就静静躺在床上,好像感受不到饥饿,也感受不到疲倦,似一株被大火肆虐过的植物,单薄苍凉至只是余烬。她终是永远住在炎热的夏天了,远处林地里,无人侍弄的扶桑花仍浓墨重彩地开放着。
年轻人最终写就的关于她的报道,占了报纸小小一角,像这个普通的夏天一样,悄然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