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图来自网络)
我有时想,我这爱看书的习惯是怎么形成的呢?我家贫穷,从小,家里就叮当响,买不起一本小人书,父母识字不多,也不爱看书看报,整日在地里刨挖,以期填饱一家人的肚子。根本谈不上受到家庭环境的熏陶。
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我村子里有两家人,其家里的书多。———斗斗家。他父亲是乡里教办主任,经济情况优于村里其他人家。斗斗家里有两抽屉小人书,《薛刚反唐》《杨家将》《复活》《铁道游击队》《林海雪原》·····斗斗大我两岁,是我们这一帮小孩子的头儿。大家都爱去斗斗家玩。去斗斗家玩,可以尽情看小人书。我经常去,小人书我就全看过了,有的还不止看一遍。———星星家。星星的父母是农民,偏星星的爷爷是地主的儿子,识字,有一大木箱书,老头冬闲时节,坐门槛上,戴老花镜,晒着暖阳,嘴里噙一杆铜锅石头嘴儿的旱烟锅,一边咂烟一边看书,间或咳嗽几声。书都用牛皮纸包了皮,封面上工工整整写着小楷的书名:《隋唐演义》《施公案》《七剑下天山》《塞外奇侠传》《说岳全传》·····星星的妈妈很精明,见我爱看书,常支派我给她家干活:推磨,扫院子,抱柴,烧火等。我不敢违背她,怕不让看书。活儿没少干。星星家的书还是让我看了个遍。
另一个,是我初中语文老师兼班主任的王新建老师。王老师年轻,活力四射,爱运动,爱写毛笔字,也爱看书,书也多。我记得有《白鹿原》《八里情仇》《红与黑》《路遥小说选》等。王老师是我邻村人,他父亲和他弟弟我都认识。不过,我自小怕老师(不单是王老师,是所有的老师),不敢向老师借书,只是眼羡着。眼羡了整整三年。
我是王老师带的第一届学生。
王老师有几件事,我记忆深刻。
王老师看早上的朗读课,也和我们一起朗读。老师在过道里边读边走,走到那个学生边了那个学生就会提高嗓门,表现给老师看呢。我记得,我们班有一个赵姓同学,本来嗓门就大,一天,老师在他旁边多站了会儿,赵姓同学吼的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直冒,过后,嗓子沙哑了一个礼拜,说话像绵羊叫,我们笑了他一个礼拜。有时,王老师读的是我们课本里的课文《社戏》《藤野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孔乙己》等。我推测,王老师是喜欢鲁迅先生的文章。有时,王老师朗读一些古诗或现代诗,我不熟悉,不过,我记忆好,有些句子一直记到我上大学,才知道是舒婷的诗句,有《致橡书》,也有《双桅船》。
王老师的课说来也简单。上课了,王老师先给我们范读一些课文,又让我们自由读一遍,然后大致讲一讲文章的大意。他很少让我们分段落总结中心思想,也不怎么爱叫学生回答问题,自顾自讲,讲完了要求我们背课文。他的风格正合我意,我害怕老师叫回答问题,我只是静静地听。王老师用罗山普通话讲课,其他科目老师都用罗山方言讲课,相比之下,王老师的普通话,就显得洋气了。后来,又来一个教我们几何的刘老师也用普通话讲课,不过刘老师在城里长大,普通话没有罗山味,我觉得不亲切。
我想,我现在也做了老师,上课也不爱叫学生回答问题,也爱在课堂上朗读课文和要求学生背诵课文,一定是受了王老师的影响。
我记忆深刻的一次朗读,是王老师给我们朗读《在困难的日子里》,路遥的小说。前后可能用了有一个礼拜的时间。我们被小说震撼了。马建强饥饿的经历让我们所有人都安静;四十分钟的上课时间总感觉像十分钟一样。最后,马建强和他的同学们一起返回学校,让我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我从这篇小说中初步体会到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也隐隐约约明白了生命的价值其实在于拼搏与奉献。明白了只有努力拼搏才可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只有奉献才会取得他人的爱戴。同时,我也深深记住了路遥这个伟大的陕北籍作家。
“一九六一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不幸的是,我正在这艰难贫困的年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上唯一的一所高中——县立中学”。王老师坐在讲台的凳子上,书平摊在简陋的讲桌上。一缕阳光从窗子进入,照亮了王老师的半边脸,落在书上。空气中漂浮着可以看见上下左右活动的尘埃。王老师略带磁性的男中音抑扬顿挫地读着,右手指间的香烟枭袅上升,烟灰结了一长截。全班四十余人都屏声敛息,静静地听着。天地无垠,也大不过这间教室;时光悠悠,就凝结在这四十分钟。走在阳光的背面,我们满怀爱和永恒。这一情景,如今想来,宛如昨天,其实已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现在,我都年过不惑,头发半白了。然而,阅读之美的种子彼时已深深种进我杂草乱长的内心,以后,几十年漫长的岁月,风风雨雨,坎坎坷坷,终于发芽,成长,直到如今长成一棵傲立天地间的树。
我教书后,在我带二零一四届和二零一七届中,我也给学生读过《在困难的日子里》。不过,有个别家长给校长反映说我不上课,净给学生读小说,影响的学生也读小说了。校长在教师会上不点名批评了我,很严重,最后说再不按学校教育处的安排来上课,就让我卷铺盖走人。唉,如今的学校犹如一个工厂,老师犹如工人,只能按上边交代的按部就班地工作。培养学生有如加工螺丝钉一样。重复,模仿。准确重复,出色模仿。这样的教育,老师当然厌倦;学生也当然没兴趣,自然就去谈恋爱,玩游戏了。
罗山中学的风气真好,老师们课余时节,有的在围墙外开地种菜,有的打篮球,有的吹笛子拉手风琴。有一位河南口音的男老师擅长踩鳖,课余节假日,这位老师就下沟下水潭,鳖价格好,小半年,这位老师买回一个大件乐器,说是叫萨克斯,日日下午在院子里吹,不过,到我毕业,萨克斯的声音还是直的。物理老师的菜种的最好,因为物理老师往菜地里上了很多茅粪,人也勤快,地掏的深,土坷垃也敲得碎。几何老师爱吹笛子,能吹《月光下的凤尾竹》,后来改行从政了,做了某单位二把手,但一直没放下笛子,据说在县城里,老师的笛子水平也是数一数二的了。王老师爱书法,课余,他就窝在屋里写毛笔字。当时,老师是单身,屋子里,本就不大宽敞的脚地上并了两张学生课桌,桌面铺了几层报纸,报纸上墨迹点点,左上角放一个大笔洗,里边有时泡着用毕的毛笔。四壁贴满了拆散的毛笔字帖。有时是柳公权,有时是颜真卿,也有时是我不认识的帖。一个夏天的傍晚,我路过老师的宿舍前,看见老师穿个大短裤,光膀子,一边高歌一边写毛笔字,歌曲是当时流行的《涛声依旧》。我记得,有段时间,老师窑掌挂了一副裱好的《张黑女碑》,我很喜欢。有一次,我和加官村的白金亮同学因为一件琐事打了一架,我个高,白同学吃了亏王老师叫我到他屋里,批评我,大致内容就是同学之间要和睦相处,拳头不能解决问题只会加剧矛盾。都是老师们常常讲我也都懂的道理。我就一边装做听训,一边仔细看他窑掌挂的《张黑女碑》,老师训了一节课,我看了一节课。也没觉得这一节课有多长,只觉得这副《张黑女碑》,严谨中也有些许活泼,好比教室里正在上课,猛一看,学生一个个正襟危坐团结紧张,仔细看,就会发现私下里眉眼间有不少互动,严肃活泼呢。回到教室,我就拿起笔凭着记忆在纸上写。现在,我的字走到处都说还不错,该是在罗山中学王老师屋里意识到书法之美的。
大学毕业后,我山东河北几地漂泊,晃荡了四五年。年龄是晃荡大了,却没有挣到钱,既没成家也错过了考公家饭碗的年龄。二零零八年底,回家过年,父母把我留在老家,以期我能成个家。我就在县城的一所私立中学谋了个教书的差,活儿干得多,钱挣得少,艰难度日。好不容易,才成了个家。在县城这样的小地方,普遍的观念,没端上公家饭碗者就等同于无业游民,地位自然低人一等。我也就常常缩着头,教书之余,窝在屋里看看书写写字,少出去与人交往———以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一次偶然的聚会,我见到了王老师。王老师仍然在教书,据说专业教书法了,自己在校外还开了个书法工作室。这几年国家注重书法教育,许多文化课不怎么强的学生转投书法。书法教育热,王老师过的很好。聚会中王老师言语很少,和我记忆中差了很多。大概也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吧。———可不是,作为学生的我都年过四旬了。
一代人的芳华已逝。
我和老师互加了微信,老师偶尔会在朋友圈发他的书法作品。我虽然不太懂书法,也看得出老师的书法是上了境界,有了自己的风格了。人老书亦老。我想,如果是大地方,如果有很好的推介,老师应该是有大名气的书法家了。可惜一生窝在了这样的小县城。不过,我又想,可能大名气对老师来说也不是太重要,他是真心热爱书法,否则,怎么可以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呢?———我又从老师这里学到了些东西:人生在怎样的时间怎样的空间和怎样的境遇里,自己往往无能为力,但人得有些热爱的事,且热爱就够了,其它,顺其自然。
人之一生如落叶坠地。几十年的时光中,少年时懵懵懂懂,中年时忙忙碌碌,老年了难免病病痛痛。明明白白顺顺利利舒舒服服的日子其实不多。能逢个和平的时代,能结个通情的伴侣,再能遇几个在拐角处给你指路的人,你就是个幸运者了。我的生命里遇到了王老师———且遇见在我心田肥沃杂草疯长的年纪,王老师拨开杂草,轻轻种下美的种子———就是一种幸运,因此,我在题目中称之为“大老师”。
2020-04-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