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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姑

作者:白李东 录入:白李东 来源:原创  时间:2016-8-27 13:45:09 点击:

蚕,这个字敲出来我吓了一跳--是“天虫”二字组成“蚕”。

古人真是厉害,造出这么魅丽生动的汉文字。蚕,天虫。威猛如虎者也只是“大虫”而已。大虫使人畏,天虫令人敬。

有桑树的地方就是蚕的故乡。桑梓地也是人的故乡。

蚕食桑叶--吐丝作茧--作茧自缚--破茧成蝶,近乎完美的生命过程。是“煮茧缫丝”杀了蚕,光彩绚烂的丝绸之路的开辟史其实是蚕的血泪史。

联想不敢展开,一旦展开是可怕的。

记不起我近距离的去留心观察蚕这种上天派往凡间的灵虫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反正是在早年的乡下,是在大姑家。 

大姑端庄,好看,双辫子齐腰,说话温和,总是喜笑颜开的模样。大姑一片一片采摘桑叶的样子,大姑穿着自织自染的粗布衣裤,掮着勾镰、挎着柳条筐从村道上款款走来的样子总让我想起汉乐府《陌上桑》中“秦氏好女”罗敷的种种美好。

那些年桑叶长出来的季节,大姑家的前炕上就会放置几只硕大的、浅口的蚕笸箩。大姑的手软,手白,桑叶徐徐撒进笸箩,细细小小的蚕儿蠕动着;桑叶徐徐撒进笸箩,白白胖胖的蚕儿蠕动着。

    早年,大姑父在地区卫生局干着公家事,大姑一人拉扯着两儿三女五个娃娃,顶戴着七老八十、盘腿搭手炕头上坐着的两个老人在乡下熬光景。

天天鸡叫二遍就得起来,有些时候鸡叫头遍才能躺下,用大姑的话说,“半辈子没睡过什么囫囵觉。”

一年腊月,天还没明就去井沟里驮水,大姑拽着驴尾巴上井坡,打瞌睡,脚底踩上暗冰,磕掉两颗牙。

还有一年秋后,大姑带着大表哥去镇上卖蚕丝,回来时晚了,翻山路遇上狼。那畜牲绿着两只眼,牙花子呲着,迎面步步逼过来,脊背上的大表哥吓得哇哇嚎哭。眼看躲不过去了,大姑“噌”地弯转身,放下大表哥护在身后,“欻”地抽出腰里别着的镰刀一窜扑了上去……

听起来像是编造故事,却是真实的发生在那一年秋后大姑回家的山路上。当几个放羊人呜儿喊叫赶过来时,大姑正和狼厮缠在一起,镰刃居然劈进了狼的后腰,被仓惶逃窜的畜牲带走了。惊魂未定的大姑两手是血,头皮被撕咬掉一块,半个脸血肉模糊,对赶来施救的放羊人微弱的咕囔出一句“快……我娃……”,然后昏死了过去。

那些年月,在乡下照护老人、务养娃娃、料理光景,一个女人能遭受的罪大姑全都挨着遭受遍了。

当干部的大姑父年节上回了家也干不了什么活,只能生巴巴的哄哄娃娃,大姑还少不了时时处处照顾着、维护着他作为“公家人”的讲究和面子。

五个娃娃后来有四个都随大姑父进城念书,成家立业了。剩下大表哥心眼实,憨厚,阴差阳错留在了乡下耕几块薄田,放一群山羊。大姑也过惯了育猪喂狗、蚕桑田园的日子,没有进城享清福,在乡下帮衬着大表哥继续熬光景。

有一桩事,是提起来让我们整个家族气愤不已却又引以为豪壮的事。

那年伏天大表哥去放羊,大晌午被人抬了回来,衫破裤烂,腿也折了,说是叫人打了。

大表哥放羊下到黄河畔,那里有羊啃吃的地椒草,稀里糊涂的就遭遇了一伙抢羊的莽汉,冲撞中被一铁锹砍在了腿上。

请来了接骨的大夫,安顿好家里的事务。一番打听,说是河对岸省份一伙沿河岸流动采沙的人伤的大表哥,大姑两把解开槽头上的红骡子,顺手操起放羊铲,翻身骑上骡子,一鞭子甩响,直奔黄河畔。

 憨厚的大表哥折了腿、受了气,心头肉受着煎熬,大姑的心里火烧火燎。

黄河流水鸣溅溅。红骡子驮着大姑在黄河滩来回奔走寻找那伙造孽人。

我能想象大姑当年骑着红骡子,在黄河滩上急急奔走的样子。那是“一定要讨个公道,说个明黑”的一探究竟;那是爱子心切,带着几分欲复仇般的心理的愤愤难平;那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的花木兰般的巾帼不让须眉的慷慨无畏。

天擦黑的时候,大姑终于在黄河古渡口的“天尽头”寻到了那伙采沙人。

肉香四散,一伙人正围着火堆端着碗嘻嘻哈哈地喝羊汤,一声声嘶力竭的暴吼在黄河大峡谷炸响,紧跟着一只放羊铲“忽—”地飞过来甩进肉锅里,汤水乱溅,几只碗应声滚落在河滩上。

“哈--呀!都吃美了啊?青天红日头下,抢了羊,伤了人,这事咋了也?”

“嗯--?”

“把我娃腿都给打折了呀,腔子里没长心呀—?”

七八个莽汉被一个披头散发,半个脸带着“蛤蟆脊背”般的疤痕,声泪俱下的疯了一般的女人手持鞭杆子给逼住了……

理亏的采沙人推选了两个了事的人灰溜溜的跟随在大姑骑着的红骡子屁股后头来到大姑家,赔了情,道了歉,赔付了医药钱。大姑父闻讯带着“办案的公家人”赶回家,要将打人者绳之以法,却被大姑苦口婆心的硬给劝住了。

“说什么哩,狗儿些也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受苦人,怪咱的娃死心眼,要个羊吃,就给吃么,舍命都不舍财的憨憨,你说,男人家厮打起来,咋能不伤人么?唉--”后来每次提起这桩事,大姑就抹着眼泪这么个叨叨。

大姑一生采桑养蚕,煮茧缫丝,靠蚕丝换点小钱贴补光景。

蚕老了就会自己“上山”吐丝,作茧。蚕终其一生不过四十来天。

蚕儿在桑山上摇头晃脑的吐丝,像是在吐诗。

老蚕欲作茧,吐丝净娟娟。
周密已变化,去取随人便。

……

 其功不为小,其用己为偏?

作诗寄蚕姑,辛苦匪徒然。

关于蚕的诗文那么多,我念念不忘的独是这首《蚕作茧》。

有一年我去看大姑,大姑从柜子里翻出一小方白白软软的丝绵递给我,大姑说,丝棉垫在墨盒里吸墨,使唤这东西,保我能写出好文章。

大姑一世艰辛,老了,卧床不起,能吃,也能喝,就是不肯“上山”。妈说,寿数天注定,老蚕缺一口叶(桑叶)都不会上山。

那天表嫂子来了电话,说大姑走了。

早饭喝了少半碗米汤后,大姑头一偏睡着了,再没醒转。

挂断电话,我眼前晃动着那些细细小小的蚕儿,那些白白胖胖的蚕儿。

我哭了。

大姑白居兰,生于1931年,于2016年清明离世,享年85岁。

2216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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