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延长县城一路向东,至白家川交叉路口向北进入渭清线,眼前豁然一亮,宽阔平展的黑色柏油路顺沟延伸,路两边山势巍峨,峰峦叠翠,天空湛蓝 。初夏的雨后,沿路一排排人工栽植的松柏、花木更显青翠葳蕤,生机盎然。一辆辆大货车疾驰而过,使狭窄安静的沟道多了几分热闹,零星的小村落不再显得寂寞。这就是通往交口镇的242省道,可以直达镇政府驻地,继续向前,可到延川县和黄河岸边,与沿黄公路相接,北上可以到达清涧、绥德、榆林、一直到内蒙、宁夏,南下可以直通关中蒲城、西安。
车行约十里,进东村隧道,顿感幽暗阴凉。五分钟后 ,出洞,日光清透,沟内更显幽僻,草木更加茂密。沿途小村距离较远,窑洞房舍错落有致,坝地多了起来,视野渐渐开阔,庄稼碧绿,河柳依依,美景如画,依稀世外桃源。延长境内著名的南禅寺就位于交口镇西北十四五公里的李家坪村外的半山上,紧靠县界,居高向南,如同如来佛俯视天下众生般,俯视着环绕的群山沟壑,山下是通往延川文安驿的要道。
高原的太阳又大又亮,从山顶缓缓而过,阳光不失时机地照在南禅寺白色的墙壁和灰瓦房顶上,古色古香的红色琉璃瓦飞檐翘角,熠熠生辉,给人一种幽僻神秘而又温暖祥和的感觉。荒山野岭,周边无人,独存寺院,让人不由得发挥想象,好似《西游记》里唐僧师徒过路借宿的宝林禅寺。
顺着李家坪淤坝地旁的一条土路前行,一条宽阔的水泥路顺山势盘旋而上百米,就到了南禅寺的大门外。迎面一株苍翠的柏树立于偏房旁边,似乎在静待到访的客人。文物局树立的南禅寺简介石碑就在树旁,从中可知,南禅寺是一座佛教寺院,建于金代,曾经繁盛热闹,荫及几个朝代,鼎盛时期,四乡八邻、文人墨客常来朝拜,康熙二十三年还进行了重修和扩建,比佳县的白云山寺要年代久远的多,对于研究陕北宗教文化历史具有重要意义。从金代至清朝,每逢农历四月初八,这里都举办盛大的庙会,香烛纸素,各种小吃,摊贩云集,热闹非凡。庙内鱼鼓齐鸣,香雾缭绕,赶会的人络绎不绝,熙熙攘攘。文人墨客流寓此地,登高观景,吟诗作赋,风光了一方土地。
然,历经风雨沧桑,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迁,昔日的辉煌渐渐湮没于岁月的长河,历史上的南禅寺几经兴衰,虽经历代官府多次修整,香火一直未断,但还是未逃脱“文革” 十年浩劫的命运,殿宇碑刻塑像俱毁,一度被列入“破四旧”,不再风光。
踩着脚下的杂草从偏房走到正殿前面,红漆斑驳的木鼓在木亭下静静倒悬着,下面蒿草丛生。高大宽敞的戏台空落落地经受着四季南来北往的风吹和春去秋来的落叶寒尘,两边红砖砌成的墙柱上有“布衣百姓颂尧天,梨园弟子歌盛世。”的对联,可以想象到后来人重建时的虔诚,寄托着普通百姓对生活的美好期盼和夙愿。
戏台前的空地上,残砖断瓦在荒草间沉睡,断碑上“皇清”二字清晰可见,在风雨侵蚀里无奈地讲述着曾经的辉煌与经历……
现在的这里,除了寂静,还是寂静。几只蝴蝶在戏台下的草丛间翩翩,偶尔有一只鸟鸣叫着,飞向东北边山坡上的柏树林,唯有这满山郁郁苍苍的翠柏还能证明寺院曾经的辉煌和重要的社会地位。曾经的佛教圣地如此荒凉,与历史记载的香客云集、热闹非凡形成强烈反差。好在,终于被政府列入了县级保护文物单位和陕西省重点保护文物单位,再度得到修复。
修复后的正殿铁门上贴一幅“庙院有主清风扫,山门无锁白云封。”的对联,倒有几分禅意,颇具高人的风骨。进得山门,迎面是一尊丈高的金色弥勒佛塑像,莲花座边瓜果敬奉,牌位、香炉俱全。穿庭而过,进入内院,干净又清净,更多的是寂静,大殿、左右偏殿的各路神仙都瞪着眼睛静立着,似从千百年前的神话中走来,在花开花落中默默地等待香客光临,不问人间烟火,不管世事轮回,使站在他们面前的人油然而生出肃穆的感觉和虔诚之心。站在那里,心里踏实而又满怀对生活的祈盼,不知是不是真应了“心静自然凉”的老话,竟然感觉烦乱、浮躁的心一下子安静下来,周身凉爽,舒适惬意,有种抛却一切杂念置身世外的感觉。
大殿门口有石狮、石鼓、石神兽,据说摸一摸会祛病驱邪,摸了的人都会转运。所以,这些雕刻古朴的石器个个被人摸得溜光发亮。
院子中间的两株古柏挺拔苍翠,似一对正值青春年华的男孩子,想力图打破南禅寺的寂寞与幽静,充满昂扬与蓬勃的生命力。忽然想起第一次来南禅寺时的情景。
那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刚从美校毕业的我,因会写美术字,到董家河来布置党教室,和我同行的是一个很腼腆的大男孩。七月流火,夏日炎炎,我们抄小路走,结果迷路了,两人在山梁上绕来绕去,望望四周,都是一模一样的黄土沟梁,我心里就有些害怕。好在那个大男孩很镇定,山峁上种满糜谷,一棵树也没有,山路崎岖不平,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我随他一直走到双腿发软,又累又渴,真想直接坐在地上,把脚上穿的鞋脱下来走。其实这是一双布鞋,并不热,可是加上半寸高的塑料跟,走在黄土飞扬的山路上,脚下的黄土地被太阳晒的滚烫,就不那么舒服了。那个腼腆的男孩子似乎看出了我的难受劲,就劝我把鞋脱下来走,可是我碍于面子,不好意思往下脱鞋。他就说:“没关系,我不会笑你。我帮你提着鞋,这样走能快一点。”他竟然能看出我的心思,真是细心。我心里这样想着,对他开始产生了好感,但是嘴上却说:“原来你是嫌我走得太慢了呀!”他就摸摸自己的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我是怕你走不动了,到时候要我背着你走。”我们一起大笑起来……
就这样,我们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沟底,他说快到了,前面山上有个南禅寺,要不顺路去转转 ?
“哎呀!又要爬山,我不去!”我立即反驳。“去吧,不去你会后悔的。”他笑着,快乐地盯着我的眼睛。“我不信佛。” 我依然拒绝。“那里面有神仙,可以算命。给你算算?”他笑着,眼里写满真诚与希冀。好吧,反正时间还早着呢。
沟里比山上凉快了许多,开阔平坦的淤坝地里种满玉米,周围是一圈厚重的黄土山,似乎从亿万年前就沉睡在这里,被风雨切割成了一个个悬崖峭壁,植被很少,狰狞的原始地貌裸露无遗,仿佛有万仞高,抬头望天,感觉自己像井底之蛙。
几株高大繁茂的柳树在山脚投下一片阴凉。我们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走在通往南禅寺的小路上,这是一条蜿蜒的土路,路的一边种着正开花的荞麦和洋芋,一边是大山。我们顺着山根走,山脚长满各种野草、灌木和酸枣树,就在我抱怨怎么还没有到时,他双脚突然往上一跳,变魔术般,手里抓着一把新鲜的红枣递给我。我惊喜地接住,抬头看,只见路边有许多枣树,繁茂的枝叶投下一路清凉,怪不得方才的暑热瞬间消失,我禁不住再次抬头,兴奋地望着碧蓝的晴空和伸手就可够到枝叶的枣树,树上翠绿水嫩的叶片间是一串一串快成熟的枣,有的全红了,像红玛瑙,有的半青半红,让我想起“红盖盖枣,羡你嫂……” 的童谣。条形的枣儿又脆又甜,很解渴。我一边咔嚓咔嚓地咬着,一边说:真好吃!他就笑着跳起来,又伸手摘了几个,递给我。我说别摘了,别人看到会说的。他说:“这里的人很好很朴实,吃几颗枣不会说的。”我说:“庙里的神仙会怪罪的。”他笑着说:“神仙才不会那么小心眼呢,神仙早就看见你在偷吃了 。”我们又笑,笑声回荡在南禅寺外的小路上。
刚走到大门外,我就闻到了香火气息。寺庙里有三四个男女香客正在佛像前跪拜,烟雾缭绕。只不过,没有见到神仙,只有一个约七旬的白发老者在偏房住着,简易的房间里,除了炕席被褥,几乎没有什么生活用品,但却有几本经书,根据经书和生辰八字,老者推断说我是劳碌奔波命,六亲无靠,这使我的大好心情一下子变得低落。这时,那个大男孩就问能否看手相和面相,老者说这个很简单,然后捋着长长的白胡子,说我的面相是有福气之人,说我的姻缘就在身边……
面颊不觉骚热,不敢继续问下去,也不好意思再看那个大男孩,我逃也似地跑出禅房。
南禅寺的院子里很寂静。
正午的太阳慷慨地照耀着整个寺院,阳光透过那两棵百年柏树,洒下斑驳的树影。知了在墙外的榆树上使劲地聒噪着,显得寺内更加幽静祥和。那时,忽然就想,要是能住在这里也不错,却没有去想人生之路的许多不可预测和生活的复杂。
那时,我是简单的,纯真的。
那时,南禅寺有香火,有满满的阳光,是惬意的。
后来,又去了几次南禅寺,并不是上香,而是因为南禅寺久远的历史和仅存的几块碑刻。传承和保护古文化被提上国之议案,南禅寺,有文化的符号。但,昔人不知何所去,此地空余鼓和寺。那个老者早已不在,也没再设主持 ,然而,每年农历四月八,附近村民还会自发举办庙会,唱戏,售卖香纸、小吃,周边信男信女会来上布施,远道而来者,会虔诚祈福,但平日却鲜少有人。可想而知,雨季和下雪的冬季,还有那些萧瑟的日子,南禅寺更多的是寂寞。
山风拂过,山间老柳依依,蓝天白云,阳光依旧。南禅寺像一个历经风雨、看惯日升月落的老者,任云卷云舒,默默守着一份清净。
南禅寺的清净是远离世事的,那种喧嚣过后的安宁会使人走着走着,想停留下来。清净到还有人和我一样,想住在这里。但在荒无人烟的山沟,说它清净,倒真不如说是寂寞。一个地方太清净了,就会让人生出寂寞的感觉。
一个人太寂寞,就会回忆从前,就想走出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