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
一行人启程时正是大早,陕北的初春清晨还有些料峭的寒意,风顺着裤脚直往腿里钻,坐进车里,空调干燥的暖风扑面而来之时,觉得这才该是春风的温暖和煦。
城市里还没真正显露出春天的样子,道旁的树木枯寂败落,树枝光秃秃的横亘在空中,风一吹便抖动一下,仿佛一位形容枯槁的老妪在与我们挥手道别,然后一点点隐匿在车子后视镜里。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山野间的春天。
车子摇摇晃晃走在盘山公路上,山间大雾氤氲起于行路之间。起初,熹微的光线还能映衬出道旁草木的形状、低矮房屋的轮廓,越走到高处,雾便越浓了,眼前的苍茫取代了一切。隔着车窗向外望去,山脚已无影无踪,目尽之处都是白色蒙蒙的雾,它在群山之间,在沟壑之上。近在咫尺的事物如同隔了万水千山,层层叠嶂。声音就在耳畔回响,两眼却陷入一片迷茫。一瞬间我们仿佛是在层云之间穿行的诛仙,可又一个刹那,草木在大雾间一闪而过,我们又如同是在北方土地之上飘零的树叶。
天空伸手可得,车窗之外却又是污浊的气体;土地触手可摸,空气中是一度向上腾空的尘埃。最初大家热闹聊天的氛围减淡了不少,都开始紧紧盯着车前路况,山路蜿蜒曲折,对向偶有来车,大雾之间,能见度不足十米,这山路既是雾中的美丽天梯,又是险峻的山间小道,我们在这之上,缓慢而又艰难地行进着。
此刻,只期待一场凛冽的大风,或一束锋利的日光,褪去这层层峦峦的浓雾,揭开这场春日旅程的面纱。那时天将是蓝的,道路将是畅通的,我们一点一点,走近山间的春。
山野
大约过了一小时,又或是两小时,大雾就被阳光抽去了肋骨,化成了山野间的一片尘埃,消失在了我们眼前。我们随即关闭雾灯,驻车,站在大地上,茫茫大山上原本点缀着的色彩,这才渐次清晰起来。
粉白色的山杏花、抽出了嫩绿色芽儿的细柳,和土地上稀稀落落才冒头的草色,如同一幅留白很多的山水画,缓缓铺开在我们眼前。北方的山色,总是馥郁的土黄色与浅褐色交错,草木生长在其之上,点点的绿更凸显出勃勃的生机。抬头远眺,山与天空连接在一起,边缘并不清晰,阳光远远的铺开,更为这山野加上了一层柔焦效果;俯身望去,一道道深深的沟壑,是北方特有的粗犷,我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皮肤黝黑的陕北汉子形象,他站在这山路之间,俯仰天际与沟壑,然后用高昂嘹亮的嗓音唱了一曲陕北民歌,回音响彻山间,阵阵不绝于耳。
偶然遇到在山野间放羊的老人,脸上因常年在山间风吹日晒而生出深深沟壑,肤色与茫茫的山色融为一体,他穿梭在群羊之间,看到我们时,面上露出了淳朴而又善良的微笑,简单交谈几句后,他便又渐渐走远,等我回身再望时,他已与群羊一起,成为遥遥山野中的点缀。
陕北的春天与南方不同,草长莺飞、花红柳绿的景色往往无处寻觅,有的只是依然清冷的山野矗立在这深沉的土地之上,只点缀星点的色彩。黄风一起,犀弱的花瓣便被卷进黄沙之间,消失地无影无踪,春天突然就变得寂静起来。风一散,满目疮痍便又恢复前一刻的风和日丽。
我们静静伫立在苍茫的山野之间,感受这短暂而又独特的春天,或许等到多年之后,也会忍不住回想起这一天,感叹韶华犹如这北方春色一般奔腾而过,虽步履匆匆,但又是一番独特风景。
少年
自山野小路走出时已是晌午,强烈的日光倾泻在大地之上,周身不禁燥热起来,与清晨时的凉意有了天壤之别。我们受邀至一户老乡家吃饭,刚进小院,便看到老人与妇人忙碌的身影。
老乡为我们准备的午餐很丰盛,先是自家种的红薯,香甜软糯,之后才是正餐,一盘又一盘的凉菜放满了圆桌,肉汤与素汤都满满当当,紧接着便端上了一大盆饸饹,这是陕北老乡特有的淳朴与热情。
吃饭时,我身旁坐了一个小男孩,穿一件红色格子衬衫,端着脸一般大的碗,面对诸多陌生人的突然造访也毫不露怯,大大方方地吃完了饭,席间还与我们相谈甚欢。
他轻轻拉了一把我的衣角:“阿姨,你吃完我带你去看动画片。”我急忙应声,过会儿他便牵着我的手坐进窑洞炕头上看起了电视。我问他:“你看的什么动画片呀?”他笑了一下,有些羞怯地说“我也不认识,我才上幼儿园。”
小男孩四岁,在县城上幼儿园,周未便回老家与爷爷奶奶同住,相比起城市里从小泡在各种课外班里的小孩子,他的成长方式更为简单自在。他就像是乡间的小动物一般,该伸腿时伸腿,该瞪眼时瞪眼,春天在山林里摘花,夏天挽起裤脚就能下河摸鱼,生活自由清朗,无拘无束。
他好像很喜欢与我聊天,一直形影不离地跟在我左右,一会施展他的拳法,一会儿又请我去河滩捡石头,笑闹间尽显伶俐聪明,临别之际,我与他合拍了几张相片,他偷偷向我手心塞了一颗糖,才挥挥手与我道别。
我没有跟他说什么你要好好学习之类的话,心里总觉得那是一个成年人在俯视小孩子时的姿态,我更愿意做他可以一同自由玩耍的大朋友。小男孩的热情与活泼令我难以忘却,他善于在自已小小世界里寻找快乐与满足,也乐于向广阔天地间探索与追寻,这才是成长。
暖暖的春风灌进车窗,我看着沿途一间间低矮的小屋,突然想到曾经在书中看过的一句话:“我们接受教育的目的是为了让家乡摆脱贫困,而不是摆脱贫困的家乡。”我想,终有一天,这个聪明的小男孩会长成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为他成长过、玩耍过的山村奉献出自己的力量。
道别
最后一站,是黄河与延河水流的交汇处一一天尽头。车子行至坡路中间,已无法再前进,路面窄而遍布乱石,此刻竟进退两难,清理了许久路面上的乱石,才得以继续前进。到达目的地时太阳已开始西垂,金黄的光辉映照在山野河流之上,水成了山倒影的轴线。我们站上高处,俯瞰着两河的交界线。
黄河的水是和着泥沙的黄色,延河水则泛些青绿色,两河在此处交汇,融合在一起便又奔赴远方,平缓流淌,平静如镜。
过去这里曾是贫困的村落,然而随着历史车轮的滚滚行进,昔日之景早已不复存在。两岸遍布乱石、杂草丛生,唯有河流,依然静静流淌,在黄昏阳光的照射下,美不胜收。几块大石立于流水之中,不知接受过了多少年流水冲击,如同岸上的守卫者,沉寂地望着这一片苍茫,也见证了一场又一场的流离变迁。
离开天尽头时,太阳已快要落下山头,一段山路走完,又上了柏油马路,浓墨重彩的黑色一点一点蔓延上车窗,黑夜,来临了。
道路两旁树的影子快速倒退,伸长的枝条蓄势待发似的生长着。周围都安静下来,我闭上眼睛,又仿佛听到了河水流淌、柳枝发芽、青草冒头、山花欲发的声音。
这是陕北乡村的春天,浓重的雾、凛冽的风、荒莽的山都阻挡不了山杏花绽放的身影、生生不息的河水流淌,与春日一同来临的,还有乡间少年成长之间的阵阵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