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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荐阅读】根在土里

作者:刘庆 录入:刘庆 来源:原创  时间:2018-3-29 14:46:50 点击:

【推荐阅读】根在土里


奶奶下葬的前一天,弟弟们叫我一同去山坡下的旧院子里抬棺木。后又考虑到我的病情不宜出力,又让我别去了。我只好站在窑背东侧的那根电杆旁,看着他们从那条陡峭崎岖的小路一步一步地挨下去了。

多年不见人迹的羊肠小路历经风雨,两侧的土塌陷地乱糟糟的,原本就不好走的路面,早已荆棘杂草丛生,令人难以立足。勉强踩下脚去,脚底的杂草软乎乎的,生怕踩到像蛇之类的猛兽伤了自身。而我的印象中这个曾在村里颇显气派的院落,此时却呈现出另一番恓惶的面貌:龙门的大部已然倒塌,横七竖八的木椽瓦砾混合着杂乱的石头片,堆积的像个小山丘。紧挨龙门的角落里用来磨面粉的石磨也被倒塌的土块砸得七零八落,距它不远的东侧边,奶奶常常做饭的那个灶台只剩下了一小部分,勉强能看得出它曾是一个灶台。原本最显眼且齐整划一的四孔土窑洞都不同程度的出现了塌方,情形糟糕点的都没有了窑洞的形状。那些还没有塌下来的巨大土块咧着大口子悬在空中,说不准什么时候一不高兴就会塌下来。门窗被土块砸断横梁,黑乎乎的耷拉在窑洞口。当年被爷爷奶奶视若珍宝收藏起来的一应农家用具早已腐朽,如今就是当柴火用也没人要了。万幸的是奶奶的棺木没有被落下的土块伤到,仍然完好的存放在窑洞的中间,很快就被弟弟们七手八脚地抬走了。棺木不在了,这个破落的旧院子唯一存在的价值也失去了。

我静静地望着这个曾陪伴我度过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旧院子,以往的一幕幕像过电影似的在脑海中闪现。爷爷奶奶搬离旧院子不过十几年的时间,流年匆匆犹如弹指一挥间,却无情地改变了多少人和事,久病在床的爷爷早在三年前就长眠于地下,现在奶奶也走了,空留着这个旧院子诉说着岁月的匆匆与无情,人生的苦涩与短暂。

不,它并没有远去,我始终难忘的情景分明就在眼前:院中那个残破的灶台边,依稀浮现出奶奶瘦小忙碌的身影,而山坡下似乎也传来了爷爷放羊回来时疲惫的脚步声……


放羊回来的爷爷圈好了羊,提溜着䦆头尽显疲态,脚步依然蹡蹡有力落地有声,嗓门也依然大得出奇:“饭好了没?”

“你洗手,饭就能吃了。”

奶奶一边答应着,一边利索地给灶膛里舔了把柴火,小跑着到土窑洞里去拿了盆和筷子,急匆匆地又小跑着出来,不时给灶膛里添点柴火。

木龙门沉闷的一声响,爷爷推门进了院子,放下手里的䦆头,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伏天的雨说来就来,得赶紧把剩下的麦子割完拉回来。”

“明儿轮谁家去放羊了?”奶奶边问边回头注意着柴火和锅里的动静,数落着锅怎么还没有开。村里每到农忙时节,凡是有羊的人家经常三五家把家合到一起,这家几天那家几天轮流着放羊,这样谁家的地里面都能赶出急紧来,不至于耽误了庄户人家最重要的任务。特别是在抢收麦子的季节,全村不论谁家都男女老少齐上,得和老天爷施雨的时辰竞赛。

“轮到麦娃家了。”爷爷拍完了身上的土,又把脚使劲在地上跺了跺,这才挽着袖子回窑洞里洗手去了。

看奶奶家里家外忙了一整天,我试图帮她添把火,奶奶却说:“我自己就行了,去跟你爷爷洗手去,把油布铺好。”我问奶奶怎么不要我帮忙,她说自己这么多年早都习惯了,烧火做饭全是自己干,多个人在跟前帮忙倒不习惯了。

洗过手的爷爷坐在炕上,靠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浑身放松地释放着一整天的困倦。也就一小会儿的时间,我刚把油布在炕上铺好,奶奶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面条回来放在炕上,又从柜子里端了盘子,拿出碗筷来。我看得很清楚,奶奶做这一切的时候,一直都是小跑着的。我只跟着割了一天的麦子,干点力所能及的活就已经浑身像是散了架,奶奶和我一起割麦子,到天都擦黑了才回的家,一刻都没停就做饭,她怎么就不知道累呢?

爷爷坐起身来一边拿碗筷捞着面,一边还责怪着奶奶:“你回来的那么早,怎么饭还这么迟?”

奶奶倚靠着炕沿,胳膊软软地耷拉在炕沿边,说今天的水像是被冻住了,怎么烧也不开。我看着奶奶的疲态,才明白她是硬撑着的,她是跟我一样累的。

爷爷没再说什么,只是狠狠地白了奶奶一眼,给碗里加了一筷子盐,一筷子晒干的咸菜,挑了点辣椒面,用筷子在碗里搅了搅,便大口的吃了起来。吃了两口看见我给碗里夹了很多的干咸菜,又唠叨了起他的口头禅来:“看你吃饭这么馋,受苦咋没苦?刚晒了一天,连一担麦都担不起,就叫唤熬死了熬死了,照你说我这几十年不是早都熬死了,还能活到这阵了?你个龟孙要是念不下书,以后有你的好日子哩,凭你那二两苦,怕是连婆姨也问不下!”

我只能加点干咸菜,除此就只有一小碟盐,一点干辣椒面了。

奶奶捞好了面,只加了点盐和辣子,边调边说爷爷:“赶紧吃你的,奔了一天还不饿,废话这么多。这才十多岁的人倒说什么婆姨了?”奶奶到后脚地灶台边的小板凳上坐下,“这阵能跟你割麦就满行了,硬撑到天黑了才回来,你没看孩子连胳膊都退皮了,还能说没苦?这阵就不到能担起麦的时候了。等孙子问婆姨的时候,你老东西未必能看上,怕是早就埋到土里了。”

爷爷咽下嘴里的面:“说他是为他好,受苦人要是没苦,就等饿得断肠子吧。这阵的孩子一点苦也没有,就爱吃好的,咋能行?都十多岁了,老辈人说小子娃(男孩子)不吃十年闲饭,就能给大人出力了,还能当小孩子看?咱们的苦水倒不差,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牛马都不受的罪,才过上这么个恓惶光景,这茬吃不下苦的碎怂怕是得饿死了。”

我悄不做声地吃面,也不插话,爷爷的这套说辞不知听了多少遍了,早就习以为常了。

奶奶说社会不一样了,没人成天给你上王法,撵得你“白天大干,晚上夜战”了,孩子们以后不用走咱们的老路,再也不要过那种受死受活还饿肚子的日子了。

爷爷说:“不管什么社会,人要吃饭就离不开种地。咱农民就该把根扎到土里,苦心汗力地务农打粮。念书再多不能吃书,挣的钱再多也不能吃钱,都得吃地里打下的。没苦就得饿肚子,光景走不到人前,常要让人笑话。”

“你咋那么能行,还晓得以后咋样?你咋知道孩子就受苦了,说不定咱孙子能考上大学将来闹大事!”

“跟你说不清,屁都不懂就知道犟嘴,不信你就看着,看他到时候饿得嘴张开,谁给他吃了。”爷爷不耐烦地瞪了奶奶一眼,自顾自吃面,不再说话。

“奥,我屁都不懂,就你懂屁。”奶奶也不服气的嘟哝道。

吃完饭的爷爷重新靠在被褥上,点燃一支烟吸起来,眯着眼浑身放松。奶奶又开始忙活着洗锅刷碗,我帮奶奶收拾碗筷,奶奶说你干不了,别再把碗筷给我卖了(打碎),跟你爷爷一块歇息去,我一阵就收拾好了。等奶奶收起了碗筷和盘子,我把油布擦干净重新叠整齐,耳畔传来奶奶在院子里刷锅的动静,在院里和窑洞之间紧张地忙碌着。待到一切收拾完毕,奶奶长长的舒了口气,洗了手擦干净,爷爷已经发出了沉重的打鼾声,他已经实实在在的睡着了。

奶奶把已经沉睡的爷爷推醒来,让他挪开身子,麻利地铺好被褥说能睡了。看我没有一点倦意,感觉劝我:“快早点睡,你爷爷起的比鸡都早,明早上又撵得你睡不好。”

我说太早了睡不着。

“这龟孙又是想看几集电视剧了,我家没电视。你爸你妈就不过光景,花了大几百块钱给你买什么黄河牌电视,真是把你害了。要好好受苦过光景哩,电视剧吃不饱你的肚皮。”还处于半清醒状态的爷爷都没忘了老调重弹,真不知道他清醒了还是没清醒。

看我睡好,奶奶才把灯拉灭了,窑洞里一点也不暗,天上的星光映射在窗格子上,发着亮亮的光。我望着发亮的窗户,想着那些铺满天空的繁星,很晚才慢慢睡去。

次日凌晨,鸡叫二遍,爷爷就醒了。

事实上爷爷说他早就睡不着了,还是看鸡都没有叫,就没惊动我和奶奶,睁着眼睛在黑暗中翻来覆去硬挨到鸡叫二遍才叫醒沉睡中的我。

爷爷穿上鞋到外面拿了镰刀和绳子,奶奶紧跟着锁好门,也拿上镰刀一同跟去地里割麦子。

村子里静悄悄的,深沉的夜色依然没有要散去的迹象,紧紧地拥抱着村庄甜蜜地熟睡着,唯有我们几人的脚步声时不时惊起几声单调的狗叫,终年经受繁重的体力劳动的村人还没到醒的时辰。到地里一看,黑漆漆的看不清麦子的位置,根本无法下镰刀。奶奶不禁埋怨起爷爷来,自己睡不着也欺负得别人睡不成,黑天半夜地把人折腾到地里,看都看不见咋能割麦子。爷爷这次不再拌嘴,自顾自笑了笑,在地头坐了下来。

“这老汉真是个半脑子,一辈子受苦受死的命。”奶奶也很无奈地在地头坐下来,把爷爷跟前的绳子盘了盘,让我坐下。

多少有些尴尬的爷爷说:“等一等,天就快亮了。”

奶奶说:“当不了掌柜的就不要当,把人受死了,活还干不好。以后不听你的了。”

“那你别听了,从明天开始你来当掌柜的,看弄不乱套才怪。”

“有你这么瞎指挥顶到头了。”

“……”

沉默的爷爷注视着麦地,急切地盼着天色早些亮起来。

这一等,约摸就是一个来小时,夜色刚刚散去了几丝深沉,勉强看清了麦秆,迫不及待的爷爷就挥舞着镰刀开始收割,成熟的麦子在我们的身后一把把的摆放在地里。

渐渐苏醒的太阳伸着懒腰从远处的山头跳了出来,用它柔和的阳光轻轻地抚摸着大地,洒向麦地的光线令麦浪泛着诱人的金色光彩,一阵微风吹来,波浪滚滚的一片金黄色蔚为壮观。

已然劳累了好一阵子的奶奶放下镰刀,紧赶着回家里做饭去了。

从奶奶一走我就盼着她早点送饭来,不是饿的,而是太累了,吃饭的时候可以歇息一会儿。

晌午的阳光毒辣异常,整个大地像是要着火了。早已疲累不堪的我感觉头晕晕的,一直弯着腰割麦子姿势令腰肢痛得颤颤巍巍,由酸痛到麻木,到最后完全感觉不到自己还有腰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线的滴落在麦秆上,地面上,甚至镰刀上都滴有泛着阳光的汗珠子。反观爷爷和奶奶,都不知疲累的弯着腰,“噌噌”地割着麦子往前移动着,虽然奶奶每天一睁眼家里家外忙个不停,农活也丝毫不落后于爷爷的速度。我觉得自己累的要虚脱了,站直了缓口气。

奶奶向我这边看了看:“渴了就喝口水去。”

我说不渴,腰疼。

爷爷听见了就又叹起气来:“唉,要文文不上,要武武不成,以后可咋办哩?”

“就知道说些没用的丧气话。”奶奶怪起了爷爷,然后对我说,“天底下没有比咱受苦人难的了,累死累活都过不上好日子,要是苦水再不好点,连肚子都要吃不饱了。不想受罪就好好念书,考上大学就不用受苦了。”

爷爷自言自语说:“以后我怕是两眼一闭看不到了,就怕你考不上大学又没好苦,一辈子过不成个像样的光景,惹人笑话倒搭在后,就怕自己受得难活死哩。”

火辣辣的胳膊上,我轻轻一剥,又晒得蜕皮了。口中也干燥发涩,而我已经被他们甩出好长的一段距离了。

看周围那些远远近近的麦田里,无一不被毒辣的阳光炙烤得热气腾腾,村里家家户户都全家上阵,在黄金般的麦浪里挥舞着镰刀,不知疲倦的一点点收获着。望着他们顶着烈日忙碌的身影,我不禁想起在课文里学到的那首叫《悯农》的诗:

锄禾日当午,

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

粒粒皆辛苦。

麦子割的差不多的时候,爷爷回家套上骡子,拉着木架子车来,让我逮住绳子帮着把一小捆一小捆的麦子梳理成大捆,然后用木架子车拉到村里的打麦场里,天黑后借助着星星的光亮用塑料布盖好麦子再回家。次日爸爸和叔父回来,割麦子的人手多了,奶奶早上就不用一大早跟来一块割麦子了。可她还是得早早起床开始张罗着做饭,人多了做的饭也多,等做好了也就到饭点了。不过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还是对的,几天之内就把麦子抢收完了。

割下最后一镰刀麦子,拉回运到打麦场里,天色早已黑漆漆,乌云压顶,闷雷滚滚而来,夹杂着阵阵疾风,一派山雨欲来的景象。着急忙慌的费了半天劲把麦子盖好,我们一个个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回到了家。

刚到家,奶奶搁下手里的镰刀,连忙洗手打算做饭,早已憋足了劲的老天玩命地下起了雨,顷刻之间地面上水泡横飞,泥水四溅。长吁一口气的奶奶笑着说:“这雨真是不迟不早,再早一点割好的麦子就拉不回来了。”

“要不是我抓得紧,紧赶着把麦子割完,就让雨泡到地里面等着发芽了。”爷爷对自己的功劳颇为得意。

耳畔哗哗的雨声不断传来,想到收割殆尽的麦田和打麦场里堆积如山的麦子,我觉得这段时间以来早起晚归的辛勤劳碌总算是没有白费,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并且深信爷爷奶奶也定是这么想的。


盛夏时节,万里晴空,火红的太阳没有一丝的遮掩,把它炙烤无比的能量直挺挺地向大地泼洒下来。

我拔好了一大把“滋滋草”赶到打麦场,奶奶刚好跟着众人把麦子翻过来,早已等候在场边的小四轮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吼叫着开了进去,转圈碾压着麦子,拖拉机身后拖着的两个碌碡“骨碌碌”直响,震得脚下的地面都在抖动。奶奶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放下手中的叉子招呼我回家去烧水。

奶奶盛满了整整一大锅水,把我拔回来的“滋滋草”放在水中,盖好锅盖就开始烧水。我要帮忙,她不肯,让我在窑洞里凉快一会儿,等着水烧开。土窑洞里真的很凉快,与外面火炉般炙热的天地截然是两个世界。跟着大人们忙活了半天,我早已累得恍恍惚惚,脚上的布鞋都令人难受万分,脚掌在鞋里不听使唤地滑来滑去,我干脆脱了鞋,光着脚站在地上,土窑洞里凉爽的地面让人惬意极了。坐不住的我想到大门洞里去,出了院子脚刚放下去,就像是踩到了烙铁上似的,烫得我浑身一个激灵。没办法,只好又到窑洞里踏上鞋才走到大门洞里。

灶膛前烧水的奶奶面色红呼呼的,不时掰折柴禾添到灶膛里,趁着柴禾燃烧的空隙,她才用手支撑着腮帮子舒缓一下紧绷着的神经,让自己放松下来。我再次要替奶奶烧水,奶奶却说:“你烧不了,等着就行了。我自己习惯了一个人干活。”

我说你在大门洞这里凉快一会儿,我替你看着柴禾。

“唉,哪里还有时间歇啊,水烧好了就得马上做中午饭了,你送了水就回来,场里你帮不了忙,回来帮我压饸铹,十多个人的饭呢。”

我说知道了。

奶奶又添了柴禾,揭开锅盖看看,让我给她拿来铜制的马勺,把“滋滋草”熬好的开水分别盛到两个水桶里,让我挑着送到场里。她又赶紧添上水,架好了柴禾回窑洞里和面去了。

两半桶开水倒不是多么沉重,而是我的个子小,上坡的时候平衡掌握不好,人显得特别的吃力,只好用两只手用力托举起水担,一步步硬挨着上了坡。通往打麦场的路两旁栽满了茂密的枣树,落在枝干上的知了热的受不了,玩命地扯着嗓子叫唤起来,和远处枣树上的知了你一嗓子他一嗓子的比拼着高音,和着碾麦子的拖拉机声汇聚成了繁忙夏季一道独特的风景。

我放下担子,爷爷问我奶奶开始做饭了没有,我说开始做了。

“给你奶奶说快点,多做点,咱们的麦子多,大家都累的不行了,时候不早了,也都饿得可以了。”爷爷说。

院子里,奶奶忙忙碌碌的在小锅里做好了汤,架好了两根粗柴,又在大锅上烧火,灶台边的石板上放着白色的洋瓷盆子,里面是她和好的饸铹面。等水烧开,就可以压面了。

奶奶就和我把沉重的木制饸铹床子抬出来,放到锅台边。

水开了,奶奶用刀切出一刀面来揉好,放到床子里,然后按着床子的另一头,不让它翘起来,还不停地搅开锅里粘住的面条,又看灶膛里的火是不是完好。我压好一床子她就赶紧填好一床子,然后一心三用的操心这操心那。天气炎热外加灶火热锅的熏烤,我浑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头上的汗珠子不停地顺脸颊流下来,难以想象奶奶整整一个中午是怎么能坚持下来的。

打麦子这天中午,用木制床子压了二十二床子面,压的时候我一一数过的,盛了满满两大盆。压完最后一床子,我感觉整个身体都是软绵绵的了,再没有一丝的力气。

两大盆饸铹面被体力透支过度的人们风卷残云地拾掇过后,也所剩无几,爷爷带着大家都到场里去了,拖拉机依旧“突突突”地转圈碾压着麦子,大家接过爷爷递过来的纸烟贪婪地抽着,完了就靠着枣树或者是树荫下的小草,眯着眼睛睡一会儿。爷爷也疲累地靠着枣树,静静地睡着了。

所有人都吃完走了,奶奶捞了盆底的最后一碗面,坐在窑洞里的灶台边,悄悄吃完自己的饭,又开始忙着洗锅刷碗,待到忙完,又到了该去场里干活的时候了。

一辆老旧的手扶拖拉机扯着嗓子慢吞吞地进了村子,停在村子中央的大核桃树下。同样被阳光炙烤的恹恹的驾驶员跳下来,看着忙碌的打麦场的人们,伸了伸懒腰,用干涩的喉咙叫着:“西瓜,西瓜……”

大家不由转过头看了看那辆老旧的手扶拖拉机,又看了看驾驶员,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两个桶里的“滋滋草”水所剩无几,天气太热了,喝多少都是口干的,怎么喝都是热的,太需要凉快了。我跑到场边的高处,远望着拖拉机里的西瓜努力地咽着唾沫。

“这小子渴过头了,嘴又馋了。”看我跑开了,人群中有人起哄。

“哼,受苦球都不蛋,吃好的倒能行了,”百忙中的爷爷不屑地说。

看爷爷的态度是买西瓜无望了,我只好灰溜溜地回来,继续给大人们帮着干活。

“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说些废话挤兑孩子,受苦,受苦,那有什么好的,还上瘾了?”奶奶很不满意爷爷有事没事的总是挤兑我,狠狠的白了爷爷一眼。

看在眼里的爷爷毫不介意,继续忙着手里的活。

人群里有人说:“咱们这辈人只能就这样受到死了,但愿孩子们这辈都能行,再也不要受这样的牛马苦了。”

爷爷似乎是很无奈的叹了口气,对奶奶说:“唉,我也盼着孩子好,可咱受苦人不受苦吃什么?要受苦就得扎根在土里,这点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有份好苦也终归不是什么坏事。算了,算了,我也不做这个恶人了,去买上两个西瓜吧,今儿太热了,人也都渴了。”

西瓜买来,爷爷招呼大家停下手里的活,都过来吃西瓜,人太多我只分吃了一牙,可那透心的凉意同样令我清爽无比。麦收时节,村里隔三差五就来卖西瓜的,爷爷掏钱买西瓜这还是第一次,他深信节约才能过光景的硬道理,且一分一厘都是土里刨出来的,那份沉甸甸的辛苦,太不容易了。

连晒了两天的麦子,爷爷觉得还没有晒好,晚上就没把装好的麦子拉回去,一袋袋的全集中到打麦场中央,打算次日接着晒一晒。晚上要我陪他一块照看麦子,他抱来了被褥,铺在打麦场的枣树下,晚上就凑合着睡了。

太阳落下后,村子很快就凉快了起来,天黑之后繁星满天,阵阵惬意的凉风吹拂着,和白日里火炉般的炙烤截然两个世界。

我没有睡意,贪婪地看着清晰可爱的满天星,享受着夏日难得的凉爽,听爷爷讲着过去或辛酸或有趣的故事。

讲完了,爷爷不停地叹气,问我听懂了没有。

我说故事懂了,就是有些事情的做法很不可理解,甚至荒唐至极。

爷爷说他也不懂,却真的经历过了,真实的发生过。

我无法理解那个群魔乱舞的时代,索性转移了思路,想起看过的一本武侠小说里说的北斗星,刚一说爷爷就指着那个方位说:“你看,就在那儿,还有这里,是银河,就是王母娘娘挡住七仙女的那条河。”

顺着爷爷指的方向,我大略认识了这些星宿,想不明白用这些星星的方位怎么能研究出武功阵法来。爷爷当然不知道我想什么,还给我讲起了别的星星的名称和故事,让我大为惊讶,没料到没上过学的爷爷居然知道这么多,我马上是初中生了,大多还都没听说过呢。

讲完了故事,沉默了好一阵子,爷爷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唉,要好好念书了,考上大学才能有好出息,窝在村里只能土里刨食,这苦,不好受啊。”

我应着,不禁想到这段日子累的几乎折了的腰和满手的血泡。

“可你将来要真出去了,也别忘了本,”他接着喃喃自语,“你是农民的后代,到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别了忘咱们的根是在土里,别像有些出去的瞎货,刚出草窑门没几天,就嚣张的不得了,忘了自己是谁。活人可不能忘本,咱得踏踏实实的活人……”

爷爷不止一次对我说过这些,开始我还应着声,后来就渐入梦乡,什么也不知道了。

半夜里,我被爷爷推醒,睁眼一看吓了一跳,黑压压的云层遮住了星光,伴着阵阵闷雷,强劲的风声添油加醋般呼呼作响,有点吓人。按着爷爷的吩咐,我跑回家叫来了家里的所有人,急匆匆地用架子车分五次把麦子拉回家。我和奶奶抱着场里的被褥最后回到家,由于一直是跑着往回抢麦子,我的腿都站不稳了,酸软的抖个不停。

不一会儿,豆大的雨滴把大地拍打得“啪啪”作响……


家里的电视不晓得出了啥问题,图像模糊不清还总跳来跳去,急的我团团转。晚上有电影《天龙八部》,几天前看了预报,就把我这个武侠迷激动了好一阵子,眼看播放在即电视又“掉链子”,我只好到爷爷家里去看,现在他也有一台黄河牌的黑白电视机。

我一说爷爷就把眼珠子瞪得老大,又开始老调重弹,说看电视能过什么好光景。奶奶却坚定支持我:“这阵又不是什么农忙时候,孩子一天没事,要看就让看好了,能浪费你几度电?”

爷爷没再坚持,算是默认了,后来大伯家的二哥带着老三也来了,我们三个孩子正好有个作伴的,看电视热闹。就是电影播放时间太晚,晚上十一点多才开始,爷爷奶奶早就睡的啥也不知道了。

电影开始后我们看的津津有味,时不时还大声笑,相互讨论点电影里的内容。熟睡中的爷爷翻个身就醒了,看我们的样子就开腔:“太不要脸了!”说完,又睡了。

再过一阵子,又翻个身,来一句“太不要脸了”,又睡了。

如此这般骂“不要脸”,有四五次,都是在他翻身的时候,要是不翻身,就睡的好好的,啥事也没有。发现了这个规律,我们把电视声音调小了点,互相讨论的声音也压低了几度,果然他就不再翻身了,我们也没再挨骂,顺利地看完了电影。

早上我赖床很久,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还觉得没有睡好。为了看电影睡得迟,真不应该那么晚睡觉,弄得白天都无精打采,浑身没劲。

院子里飞来飞去的蜜蜂嗡嗡乱叫,我缩着脖子怕被蛰,躲躲闪闪的。奶奶让我别怕,告诉我说蜜蜂不会随便蛰人。我稍微放下了担心,抬头一看,窑洞顶上的酸枣根周围聚集了很多蜜蜂,看来是把那里当家了,不打算走。

奶奶说这窝蜜蜂昨天就来了,等爷爷回来看能不能收回来养。我听妈妈说过蜜蜂是可以养的,想到有香甜的蜂蜜可以吃,我心里高兴坏了。当时不知道爷爷其实根本不会收蜂,以前看人家收过,知道该念叨什么,能不能收蜂成功,只有看天意了。

爷爷从地里回来,很自信地说他会收蜂,忙着搬来梯子,把笊篱绑在一根细长的杆子上,就要上去收蜂。

“你只看人家收过一次蜂,你头一回还是操心点,要有耐心,别耍你的急性子。”奶奶不放心。

“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收蜂不是吃猪肉,操心点。”

“哎呀,你咋那么多话?不行你才收?”

“行,行,你收,你收,我不说了。”

爬上梯子尽头,爷爷倚靠着土墙,一只手抓着杆子伸出去,把笊篱靠近蜜蜂聚集的那根酸枣根,口中反复念叨着“蜂王快进来”之类的词。

热闹的蜂群你来我往,嗡嗡飞舞,就是不靠近笊篱,更不见那只“蜂王”的真面目。我和几个孩子还有村里几个人紧张地注视着爷爷收蜂的进度,希望蜜蜂都赶紧能收回来。奶奶看时间有点长,提醒爷爷耐心点,胳膊酸了就换一下胳膊。

二十来分钟的时间了,爷爷换了几次胳膊,累得汗珠子都开始滴了,收蜂口诀念叨得口都干了,那群蜜蜂始终不肯买账,怎么也收不回来。又约摸过了几分钟,蜜蜂还是自顾自乱飞,爷爷终于丧失了耐心,怒气腾腾,心里一发狠就用笊篱砸向蜂群。

俗话说出乱子是捅了马蜂窝,可是捅了蜜蜂窝也挺惨的。看爷爷用笊篱砸向蜜蜂,奶奶就喊:“不好,这老东西又要捅乱子了。”

真的是捅出了大麻烦,挨了一笊篱的蜂群一下子落下来,正好落在爷爷刚剃过的光头上,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一顿乱蛰,空中飞着的蜜蜂认出砸它们家的“元凶”后,扑过来又是一阵猛蛰,痛得爷爷嗷嗷直叫。

看着的人都是一阵惊呼,最先反应过来的几个村里人赶紧过去把爷爷接过来,奶奶跑到窑洞里拿出来一块湿毛巾,把还在乱飞的蜜蜂赶走,就给爷爷拔头上和脸上的刺。

蜜蜂散去之后,我才看清爷爷的面目鼻青脸肿的,整个头上都是蛰肿的包,奶奶小心地给他挤着包里的毒,挤完又用湿毛巾擦净表面。村里人说幸亏是光头,还好挤一点,头发长就越麻烦了。

奶奶一边忙着挤包,一边埋怨:“还让你有点耐心,你偏偏耍你的急性子。”

爷爷说:“都那么长时间了,还能说没耐心?”

“收不到蜂就算了,你打蜂做什么?你还当蜂也怕你,不敢蛰你?”

“哎呦,疼死了,轻一点。”

看着爷爷的窘相,我和几个孩子不由哈哈笑起来,爷爷把眼一瞪:“笑个屁,再笑就打你。”吓得我们赶紧都跑开了,笑声反而更大了。

说不清从何时起,奶奶的耳朵背了,跟她说话总要被“啊?”“啊?”地问上几遍。

一次过节,我和弟弟到窑背上问奶奶杀不杀鸡,院子中的奶奶将耳朵偏向我和弟弟的方向,很努力地听了几遍,还是不敢肯定地回答:

“啊?拉稀不?”

我又大声的说是杀鸡,杀不杀鸡?

“不了,不拉稀了,”这下感觉听清楚了,奶奶一边甩着手一边说,“我吃了你二爸给的药,不拉稀了。”

我又试着大声喊了几次,喊得嗓子都疼了,她还是听不清乱答应。无奈之下,我只能到跟前去问她。

恍然大悟的奶奶不好意思的笑了:“老了,咋都听不清人说话了,没几年的活头了。”

这才过了几年啊,恍惚只在那么不经意的一瞬间,怎么就老了呢?可她确实近乎全聋,一句话要“啊?”“啊?”地听很多遍才勉强能听清一半。一向不知疲倦劳作不息的爷爷也患了脑血栓,闲下来有几年了。注定一辈子闲不住的他没事总在地里走来走去,精心照料着我的那棵杏树,还喂着二十来只鸡。

吃过早饭的爷爷拄着拐棍,从玉米架上取下玉米棒子给鸡化玉米粒,院子里的大小鸡立即一同扑在他的脚下,争抢恐后的抢着吃玉米,不时互相倾轧,强势的欺负着弱小的,霸占着为数不多的吃食。爷爷连着化了三四个玉米棒子,走开时不小心让玉米粒给滑倒在地,一时动弹不得,连忙喊奶奶来扶他。

家里的奶奶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碗筷,洗洗刷刷,在她自己那个无声的世界里默默地做着一切。喊破了嗓子的爷爷苦不堪言,叫了半天得不到回应,累的汗都出来了,实在是没有力气了,干脆就不喊了。自己试了几次,根本爬不起来,只好乖乖地坐在院子里,身边的鸡哄抢完玉米粒都四散而去了。

直到奶奶出来倒刷锅水,才看见爷爷坐在院子里,赶紧扶起爷爷,把拐棍递到他手里,恨恨地责怪着爷爷:“栽倒了自己不会爬起来?坐地下跟憨憨一样。嘴还那么贵,不会叫我出来?”

在地上坐了半天的爷爷早就一肚子的火:“我要能爬起来还用叫你?快把我都挣死了,叫死叫活你个聋子就是不答应,我不坐地下当憨憨还能咋?”

爷爷的嗓门很大,奶奶却依然听得不大清楚,但她却看清了爷爷的神色,很明白他怒气有多大,毫不在意地笑了起来:“老东西不识好歹,早晓得你这种怂样就不管你了,让你在院里坐到明天早上去。”说完径自忙自己的去了。

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爷爷的情绪仍然有点愤愤然:“你奶奶就是听见我叫她,也故意不答应,想让我多受罪。”

我说不可能吧。

他没有回应我的话,却叹着气说:“人家现在比我能行了,我惹不起了,一不管我,我就什么都顾不了了。”

我问奶奶是不是故意不管爷爷,装作听不见?奶奶马上就明白是爷爷说的:“别听那老汉瞎说,有谁爱当聋子?”


瘫痪了三年多的爷爷去世后,奶奶形单影只,在自己的无声世界里默默的生活着。每天都要吃大把大把的药片,不止一次地埋怨这么多药治不好她的病,吃药都把她要吃死了。

我只能安慰她,药是治病的,不会吃死人。

奶奶吐出了一口痰,眼皮无力的软软的耷拉着。自打她的病确诊以来,痰就吐得没完没了的。可我发现她的那口痰,几乎全是血。

“你看,这还能活啊?”奶奶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眼,指着地上的痰对我说。

面对着刺眼的血痰,我无以回答,她并不知道,自己得的是肺癌,晚期。

奶奶深深叹口气,不无伤感的说:“随便吐一口,全是血,我的日子不多了。”

我鼻子酸酸的,险些流下泪来。小儿子已经能自己走路,整天兴高采烈的,一个新生命冉冉而起,而奶奶已是风烛残年,饱经岁月历经苦难的孱弱生命即将陨落。生命在岁月的车轮下,是多么脆弱!

一天奶奶高兴的对我说:“我总算是把药吃完了,再也不用吃那么难吃的药了,我这下病好了。”

看着她高兴,我只是笑笑,心想怎么会不吃药呢,这样严重到极致的病症是治不好的,吃什么药顶多也就是个维持作用罢了。

果然,几天后,二爸寄回来的药就到了。当我把药递到奶奶手中,告诉她还像以前一样服用时,奶奶不敢相信地惊呼起来:“还要吃?不如早点死了好,吃这些药把我都要难受死了。”奶奶指的是那些治癌药物的毒副作用。可是面对病魔,我们只能无奈地选择服用药物,一直服用下去。

再好的药物在晚期癌症面前也回天乏术,奶奶的身体越来越差,瘦得皮包骨头不说,浑身也发软没力气,站起来都要费很大的劲。每天要出来透气晒太阳,只好坐着轮椅出来。

温暖的阳光照射着轮椅上的奶奶,地上显现出轮椅和奶奶的影子那么颀长瘦弱,像是风儿一吹就要被吹走的样子。她偏低着头,无力绵软地靠着轮椅,眯着眼感受着难得的一丝惬意。看我走进,她睁了睁半闭的双眼,然后又软软的垂了下去。眼前的她奄奄一息,和当初干活总是小跑着的奶奶判若两人,不敢相信她们是同一个人,也不禁感叹人生尽然这样短暂,来不及让人仔细品茗。


奶奶的棺木缓缓放下,紧挨着爷爷的棺木。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不过十多分钟,就埋好了土,一辈子扎根土地勤恳劳作,倍尝人生苦难与辛酸的爷爷奶奶,最终落叶归根,归根于他们一生热爱和赖以生存的黄土地。如同他们常说的那样,根在土里,什么人都不该忘了自己的根。

残阳如血,放出最后的一丝光线抚摸大地,充满了不舍与留恋。凛冽凄冷的风儿吹来,地里的枯枝败叶滚滚而起,那些飘起的叶子,和那些没飘起的叶子,最终也一并归了黄土。而那些依然在土地上耕耘着希望的人们,还是那么不辞辛劳,扎根在土地里……

作者:刘庆 录入:刘庆 来源: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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