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一辈子最弄不清楚的东西,可能就是时间。
一个人可以从流水不息,从四时变化和日月运行中比较分明地感知到光阴,它温柔又不动声色,把你的青春,朝气,冲动以及属于那个年华应有的东西悄悄地剥夺了去,镜中的青丝染上了一层白霜,眼角的鱼尾纹清晰深刻了。你还来不及想明白,只是回头一望,就觉得时间欺骗了自己。然而,它又交给你一个让你回望的权利,那就是追忆。
时间是永恒的谜题。
恍惚间,离开那个地方已经11年了。那里,留下了我两个春秋的记忆。
一 学校和村庄
我是经朋友介绍才去的那所学校。这是一所在当地办的较早的私立中学。应聘那一天,我象征性地讲了一节20分钟的课,当天就被聘用了。本以为接下来就可以像公立学校那样静静地等待开学的日子,谁知道学校早已分配了任务,给我任务的是个五十上下的人,个子不高,脸皮红红的,像是个陕北北部人。他说,你就做学生的接待工作吧,具体安排到校学生的报名咨询,顺便搞一搞新生的住宿。老头说完,慢悠悠地走了。这些工作并不轻松,一整天陀螺一样地转,特别累人。后来老头儿又叫我睡在毕业班宿舍里,说是防止学生发生什么意外。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谁叫你在人家屋檐下呢。宿舍很潮湿,后生们有几个是很爱好篮球的,鞋子一脱,满屋子的碳酸铵一样呛人的气味,打开窗子也很难散开去。时令正是秋天,长腿的蚊子肆无忌惮,当你刚刚听到它们的马达声,已经被狠狠的叮咬了一大口,恼火是不顶用的。后来用了蚊香,似乎缓解了一点。后来听朋友说了,蚊子叮你的时候,千万不要拍死它,拍死后会有一群蚊子赶来,它们也有所谓的领地,嗅觉灵敏的小东西能觉察到领地的主人死亡,于是都争先恐后的围上来。我半信半疑,却最终也没有验证它的可行性。总之,后来还是在不远处的小河颇有节奏的流淌中渐渐地产生了睡意。
学校镶嵌在一个叫做锁崖的村庄里。在我刚到时,下过一场雨,初秋的阳光照下来,空气中夹杂着对岸玉米地的厚厚的气息,心情倒也无比轻松畅快。村落就扎在面南的半山坡,不大,就那么三五十户人家,各抱地势地和学校一起对着脚下的柏油路,以及公路边的小河,还有对岸的农田。没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村口,只有三五条连接公路的窄窄的小巷子,走出来几个村里人,大概属于城乡结合部之故,他们的说话走路既不沾着土气,也没有城里人的洋气。学校其实就是村子的一部分,充分体现了结合部的特点,它的前身是一个早已解散了的酒厂,经改装而成现在的模样。说是改装,其实只是用了大量的涂料,像像样样地涂了几遍,看上去倒还舒服,加之卫生抓的不错,给人感觉还算正规。
学校下面那条窄窄的小河,水流严重污染,有点儿像原油,走走停停地,只有大雨过后,上游的洪水摧枯拉朽地冲刷了河道,河面才会有短暂的清新。河面没有桥,踩几块儿不规则的石头过去,就是村里的农田,相对显得辽阔些。田里多是玉米,绿油油望不到头。回头一望,你可以看见村庄的全貌。
返身回学校,倘若是走在下午柏油马路上,菜农们空了的三轮五六个连在,像一列小火车呼啸而过,身后扬起阵阵的灰尘和一串农人的笑声。
二 房东家的狗
房东家的小黑狗像人。
当年人生落魄的时候,我携妻子来到这里,作为异乡人简单地安了家。那天当我来到学校后山的房东家租房住的时候,那只看起来很凶的小兽并没有为难我,只是象征性的支起身子,想要用鼻子嗅嗅这个陌生的造访者的衣襟,两只眼睛竟也温和,妻子早已躲在身后。从小黑脖子上耷拉着的的链子,我读出了它的脾气了,知道有放行的意思。
在居住的两年内,它竟然一直被拴着。房东说这狗性子烈,放出去就伤人,就是在你们家人面前一见如故。我说,我们搬走的时候就把它带走吧,房东说,你一家人都好,书也教的好,就在这儿吧。
我们住的院子住着三四户人家,院子没有修大门。每次很晚喝酒回家,这只黑色的小狗就很不安分,拼命地在树下打转,我走过去,他舔着我的手,很高兴的样子。
房东的儿子结婚了,在第二年的夏天,全村人都来祝贺,喜事热闹了一整天。酒宴散了又聚,聚了又散,醉倒了好几个村里来的人,有的倒地不起不省人事。房东依旧笑盈盈地招呼客人,直到月落西山。小黑因为主人高兴,享受了一整天的肉骨头,莫名其妙的安静了一天。
看来它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
三 校长姓张
校长姓张,50多岁,个不高,红脸皮,走路脚后跟儿有些后拖。
此人有一个特点,勤快,信息灵。 你上课办公查宿舍,他都会常常突然光顾,大小事情,知之甚是仔细,让我们年轻人有点儿烦腻。午休时间,我们会趁机赶到前面不远处叫做456的小酒店里去。他呢,常常会做个不速之客。
诧异!
我们新生年级共有四个班,刚开学时,他总是敲打我,他说我们班成绩太差,卫生和纪律也要狠抓,还不时表扬前面的三个班级这给我很大的压力。的确,我所带的四班,成绩真的不尽如人意,教室最后一排八张课桌,总是不停地变换面孔,都是所谓的问题学生。有的新来的学生甚至只能坚持一两天,就被家长带回。不过凳子还没有凉下来,又有一个新的面孔在那里了。
期中考试我们班成绩排最后。
校长找我谈话,打个电话,你就过去接受教训和吓唬,无情的样子,不忍受是不行的,但是心里暗暗鼓了一把劲儿。那段时光如一台收割机,把年轻的光芒和冲动收割后,连同朝气的土地无情的碾压,成为真正成熟的生命。不管怎样,一个人是需要包羞忍耻的格局,才能走出人生的泥淖,不管结果如何,必须脚踏实地了。接下来,我先以早操和卫生为突破口,统一思想,摆开阵势,调动全身的能量,争取让这个不被人看好的集体成为全校早操有和卫生最好的班级。那段日子,我最喜欢听到的声音就是孩子们早操时整齐的脚步声。
不觉间学风突然好起来,一个个都主动起来。每天早读晚自习,我先是到教室检查,结果发现我是多余的,他们早就起来开始诵读了,声音很齐。数学老师根旺和英语老师刘芳很是吃惊,脸上洋溢着愉悦,开始在我面前夸赞不休。
老张后来不再打电话了,他换了一种方式---递纸条说问题。有一次激动了,寄过来不再是纸条,而是是三大张纸。这一次全是肯定和褒扬的话,我很兴奋,让班长把校长的话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了一遍,这群孩子成了一窝蜂,美美地雀跃了一阵子,以前每次集会,我们都是被批评的对象,这还不算,完了之后还要表扬最前面的班级呢?
期末考试我们班总评高出了第二名三十分。
终于可以过个像样的年了。
那天下午我们几个年轻人又去在456,老张来了,他提了自家的酒,他是不速之客。
诧异!
后来才得知我们一起喝酒的年级副主任,原来是个卧底,我们的行踪全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这个老张!
四 酒与聊斋
几个年轻教师都好酒。
再简单的菜都不嫌寒酸,当然也不在乎酒的优劣,毕竟都是漂泊者,在外都不容易。其中一个洛川的小伙子,师院毕业后误入传销组织,火借风势,口才练到了火候,但酒量却不敢恭维,他是逢饮必醉。有一次酒场散了,大家同去参加周例会,他竟然把一肚子的秽物全倾倒在屁股下面的一叠试卷上,然后靠着墙打起了呼噜,主席台的领导竟没人知道。
我们的年轻主任爱喝酒。有时你还在带着学生在野外读书,他就来电话了,你不要说理由,简短的只是一个字,速。
体育老师更年轻,酒量却不大,有一次带他去见我的一个老师,不长时间就坐在地上,起不来了。唉,一介武夫啊!
酒是好东西,几瓶子下肚,那些过去的郁闷,和委屈,包括人生的曲折失意,全都松了绑,换了解释。
酒醉后,每个人就都是哲学家了。
最爱看聊斋,看旧版的电视剧聊斋,里面没有几个喜剧。休息日,我从街面上的破旧铁皮屋子买回碟片了来,反反复复地看,当中最爱看的是《贾凤雉》。人生的起落与世态炎凉,被剧情演绎到淋漓尽致。真的,现在我都觉得那是蒲松龄写的最好的一篇文章了。
冬天来临,每每放学听到刀郎的歌子,望着被雪覆盖的大地,内心常常生发出一种人生如梦的感觉。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走下去了吗?有时又想,只能如此,只能如此。只是爱酒,把这些思想泡在酒里面儿,那才是真正的人生如梦。有时呢,在聊斋里同样可以找到不平之鸣,以此寻找一种逃离的快感。
那年月,生命在酒里获得了张力,人生获得了真趣。
五 别离
不是一种仪式,只是一套繁琐的程序。
早上九点钟我还在开会,单位就来了电话:回来上课吧,答应我的一切条件算是结束漂泊,为屈服于现实争取的可怜的尊严。会后我先告诉老张,表示了我脚踩两只船的歉意,老张愕然,脸上写着复杂。
接着告别苍发依然红光满面的根旺老师,告别新婚燕尔满脸喜庆的刘芳老师。他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后来我收拾好书案,把教科书交回校方时,才将信将疑起来,二人一直送我到校门外。我说,先别对孩子们说起,怕他们伤心,有时间我会看他们。
房东很是留恋,说了没几句话,就听到村口公路上的汽车的不耐烦,于是急匆匆作别,坐在毫无感觉的车座上。
汽车开动了,模糊的玻璃窗外,一只黑色的小兽,箭一般朝我们飞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