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二年,是村里土地分产到户的第一年。那年的麦子出奇的好。新品种“饶山红”长了有一米高,麦穗有三寸长,颗粒饱满。乐的爸妈整天见人就夸政策好、年景好。
大舅家麦子收割的比我家早几天,我家还在挑拣黄透的麦子收割时大舅就来借牛。妈妈给大舅做了上年藏起来打算过年时才吃的白面。大舅来了三天,妈妈就给做了三天的白面。爸爸都有些不高兴了,但是没有说出来,而我心里却盼着大舅天天住在我家。第四天早上天刚“麻麻”亮,三舅来撵大舅回家,说他动身时外爷交代,牛借不到就赶紧回来,全家十几口人全部上山,老镢头翻地。老爸听这些话,就下炕用水泡了两碗黑豆,拌在青草里给老牛喂了。吃过饭后双手把牛缰绳递到大舅手里,转身低着头,拿着镰刀扁担上山了。其实那是老爸最值钱的家当。
六月天的中午,空气比蒸锅里的温度都高,有一丝丝风也像一股股热浪,烤得人脸皮火辣辣的疼。越是这样的天气,越是场院忙活的日子。家家户户抢占一块好地势,一早铺场、翻晒,晾晒到半后晌就差不多了,几家人联手用力摔打手中的连枷,面对面一起一落。那场景就像排练好的大戏。
爸、妈打完自家的麦子就到了“还工”的日子。“还工”比给自家干活还累,生怕下一年没人与自家“合伙”打场,所以更得表现突出。我中午放学回家,总是看见妈妈在院子里用手里的簸箕晾晒麦子,爸爸鼾声打得无比响亮。妈妈嘱咐我吃过饭去大槐树下去睡午觉,别吵醒爸爸,说他全身疼得这几天睡觉都不能翻身了。
麦子收进粮仓,庄稼人腰杆子就硬起来了。爸妈额头的皱纹也舒展了不少。村里来了卖猪肉的,这几天妈妈也不是很忙,早上用半簸箕挑拣过杂物的白芝麻换了二婶子家的骡子,上磨推了新麦子面,还割了斤半猪肉,打算下午吃新麦子面猪肉臊子饸饹。
常记得爸爸骂我馋嘴时说我长了狗鼻子,当时也不知道这话不能用在别人身上。这个礼拜天我哪也没去,就在家看着妈妈磨面、切肉。心想要是全给我吃肉,我一定可以一次吃了这块肉。
猪肉臊子刚下锅,大舅就进了门。我看见大舅第一句话就说:“大舅你也长了狗鼻子了?”,大舅听了没有反应,妈妈抬手就在我头上来了一下,虽然不疼,可是我没再敢说一句话。妈妈问大舅把牛是不是拴在大槐树下了?大舅只是坐在炕沿边上使劲抽烟。妈妈抽出和面的手去院子外边转了一圈,回来问了几次大舅:“牛哪去了?”大舅说:“牛摔到沟里起不来了”。妈妈用水浇灭了灶火里的柴火,喊上爸一起奔向大舅家。
摔了我家老牛的沟不是很深,本来大舅家四五天就把麦子地深翻了一遍。外爷说我家人都在忙,就先不要把牛送回去,这里草好,黑豆也多,等把牛膘养起来再送回去,正好赶上川道农户翻麦地。没想到出了这事。
我们去的时候看见一群人围着老牛,老牛肚子涨的很大。爸爸刚问舅舅家其他人怎么回事时,老牛抬起头冲着爸爸叫了起来,并用力想站起来。爸妈也去扶着老牛,想帮它站起来,可是只见牛前腿能动,后腿完全动不了。爸爸用手按着老牛的头,对着老牛说:“别动!别动!”我说牛通人性,不管别人信不信,我信!老爸说完话,老牛真的不动了,老牛喘着粗气,眼泪一直在流,这时我看见爸爸的眼泪比老牛的流的还多。
外爷说:“我看是腰断了,不如杀了卖肉,多少能卖几个钱!”爸爸猛地站起来说:“牛不能杀,叫个拖拉机拉回我家喂着吧……”
老牛拉回来后爸爸请了周围许多有名的兽医,他们都是吃一顿白面摇一回头;专门买牛杀牛的牛贩子们也来了不少。爸爸只对这些人说一句话:“我从小喂大的牛不可能站不起来!”
半个月过去了,牛没站起来。牛瘦的只剩下骨架了。这天早上,爸爸又用玉米、高粱、黑豆一起拌好的料去喂牛时,牛怎么也不张口,妈妈用力提牛鼻子上的木环,爸爸用手扳牛的嘴,牛只是掉眼泪,就是不张口。老牛绝食三天后再也没叫过,老牛死了。
外爷听说后叫大舅来说,牛归他家,由他杀了卖肉,来年由他几家借钱加上卖牛肉的钱再买一头牛赔给我家,爸爸拒绝了。 给老牛头上包了一块干净的红布,不叫任何人跟着,用木架子车把老牛拉着去了东沟。从此东沟向阳的山坡上有了一堆高高的土推,土堆周围有了一圈圈常新的脚印。从我家的老牛死了那年开始,好多年,每到这一天 ,老爸都会一个人悄悄去东沟,一去就是大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