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1949年生,属于与共和国同龄的那代人。看他孱弱的身躯、皱巴巴的皮肤、消瘦的脸庞、苍白的日渐稀少的头发,还有总是比较忧愁的表情,又不善言谈,旁人看了都觉得比实际年龄要老十来岁。他也确实比实际年龄的同龄人身体差不少。年青时候吃的简陋的不能再简陋,平时里几乎不买蔬菜,最多是春夏秋能在院子里外的草丛中捋一些叫灰条条的野菜下面。每天两顿吃白面条居多,饭里一个月里也很少见几点油腥。他的眼睛在我上高中时忽然有段时间患上夜盲症,做赤脚大夫的五老舅瞧过后说就是因为基本不吃蔬菜和菜油所致。我想二十多年这样下来,营养是严重不足的,所以我刚工作那年才50出头的父亲,因为不良饮食习惯而多年来罹患胆结石,在疼痛难忍的情况下不得已做了胆囊摘除手术。两三年前,他的满口牙齿就脱落的不剩几颗了,我们兄妹就给他补了假牙。去年冬里那几颗属于自己的牙齿也完全松动罢工了,于是我又给他装了满口的假牙。因为几十年来吃饭的简陋,他从年青时的高大健硕,渐渐变成现在这样瘦弱和低矮,胃口也不好,每天保持着农村只吃两餐的习惯,每餐的饭量和一个小学生差不多。但是他精神状况还行,因为有我们兄妹两个在别人眼里还比较出息的。
我父亲曾多次在深夜长叹自己命如黄莲般苦,自己尚在少年时就殁了父亲,正值年富力强的中年又亡了爱妻,人生三大不幸他就占了两个。母亲去世时我刚刚上初中也就十一二岁,小妹更是懵懂的八岁小女孩,三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极其艰苦困难和漫长。从那以后,父亲在吃上就一直这么抠,这么简陋,几乎拿自己的健康和生命来做牺牲,那是他为了从牙缝里挤出一点钱,拉扯我们兄妹长大,特别是供我们上学,说来我父亲真的仅仅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没有灵活的商业头脑去做贩卖经营之类的生意,主业还是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从那八九亩地里刨食,农闲时候他就在上下村子的建筑队里帮帮小工。八九十年代,成人一个月的工钱也只有两三百元,加上每年种田粜粮换来的一二百元(那时候一斤麦子才两三毛钱),基本不够我们兄妹两个上学费用,更不用说全家基本的生活费了。所以我们也常常遇上吃了上顿无下顿的窘况,左邻右舍借多了不好意思,还是姑姑、叔叔、舅舅他们接济较多。
吃都如此简陋,更不用说穿衣了,我们从来不敢奢望有新衣服穿,往往是舅舅、姑姑和他们孩子穿过的衣服,有的很不合体,也不舍得花钱改改,我在大学前穿的最贵的一件衣服是开运动会时借来父亲一个哥们孩子的没买多久的新运动服,我却在玩篮球时将上衣弄丢了,后来给人家还不了,只好折成现金将近一百元赔给人家。那是父亲打小工两个来月的收入啊!
父亲常叹自己没本事,赚不来大钱,只能下死苦,让我们兄妹也跟着受苦,我们两个都很懂事特别是妹妹,从来不羡慕别人孩子有好吃好穿的。我们愿意跟他一块吃白面条,啃咸萝卜。而妹妹跟父亲吃的苦更多,因为迫于经济压力大,父亲只好在妹妹上了初一上半学期后,硬是停了她的学,为此我和爸爸要闹着断绝父子关系。妹妹多次央求他让自己上完九年义务教育,但父亲说他的能力只能供你们兄妹两人一个人上学,你哥哥已经上了高中,并且学习一直不错,只有牺牲你了。其实,妹妹当时在班里学习还属于中上游的。就这一件事我和父亲闹腾了有一年多,自己都主动到学校退学了,后来倒是妹妹很快接受了现实,并回过头来给我做思想工作,使得我的抗争变得无济于事,妹妹劝说让我好好考大学,为全家人争光的话,永远被刻在我的脑海并留下电击一般的酸痛。妹妹从此就闯入社会,以一个十一二岁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单薄的身躯,与父亲共同挑起了家庭的重担,她跟上别人干过各种各样的苦力小工:寒冬腊月在刺骨的冰水里给罐头厂洗脏瓶子,半夜三更起来给羊肉馆提水、烧火、炖肉,在烟熏火燎污水横流的夜市上给烤肉摊打杂到深夜。而我每年只有在农忙放假时才会与他们在炎炎烈日下,共同收割那将近十亩的麦子,汗流浃背、龙口夺食、争分夺秒啊!我们一家三口和一头老牛、一辆破车,在蒸笼一般的田地里一趟一趟的往返。我上高中时还去妹妹在县城打工的店里看过她几次,她满身的油腻和与自己年龄不称的沉稳成熟叫我心里刀割般痛,我一直为自己学费里也有她的血汗钱自责和愧疚,也因此迁怒于没有本事的父亲,直到上大学并参加工作后才渐渐淡化。
现在想来,父亲只有那么大的能耐,我的确不应该怪罪他,而要感激他的生养之恩。他对我们兄妹的爱也同样深刻、无价,一样坚韧和挺拔如山。因为他会在我们兄妹都回家后三人团聚时特意拿出家中不满的油瓶(一年也吃不完这半瓶),破费买几根葱,给我们做几碗油泼面,或者做一顿他最拿手的煮馍,我们都觉得很香很香……过年时他再拮据也要买一半斤猪肉包饺子吃,他自己舍不得花一分钱,可在我的学习费用和买辅导书上毫不吝啬,就是借钱也要让我和别的同学一样拥有辅导书。可惜我那时很不懂事,还是把大半的辅导书留了空白,最后丢弃在高中宿舍阴暗的角落里,我也很为自己没有尽全力学习而深感对不起父亲还有妹妹。
工作后,我渐渐明白了父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成人的艰辛与不易;尤其结婚后,我更明白了父亲一个人二十多年来都没有找一个老伴而独自拉扯我们兄妹两个的不易和艰辛,因为他怕找了后妈会对我们兄妹不好,再说好多二婚的女人也都会带来一两个孩子,这样家庭的负担就更重了,在对待小孩上也没法一碗水端平,易生矛盾。我心里真的很难以理解父亲怎么能够忍受二十多年的孤独与寂寞?大概他心中仅剩的唯一的希望就是能盼着早日看到我们兄妹两个成人并有些出息吧。还好,我们都没有让他失望,我好赖考上了大学并顺利找到市立医院的工作,而妹妹正是在我大学的最后一年就如释重负的坚定的选择了她认为最适合自己的行当——理发,而后在县城一家理发店免费打杂做学徒半年后,又在村里我的启蒙老师润锁叔的帮助下到渭南扶贫技校进修美容 美发三个月后,居然被校长看中留校干了三年,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三年她毅然的放弃比较稳定的教职工作,来到延安开了一个小理发店,这样我们一家三口又团聚了……直到妹妹06年时盘掉理发店回老家、又去省城西安闯荡。
记得我三五岁刚记事时,他每周一次从水泥厂回家后,常将我架在自己的脖子上到处转悠,我现在常感觉这场景很贴合电视上的一则广告的情形,也更切合“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这句感人歌词的意境啊!我还记得在尚未上学时,他就给我们买到有漂亮图案的带磁铁扣的软皮子的文具盒,还有一块透明罩里有头狮子的半自动削铅笔旋,让邻居的小孩都万分羡慕,要说小时候父亲疼爱我比疼爱妹妹更多一点的话,也许因为农村的传统思想作祟;但母亲去世后,父亲却疼爱妹妹要比疼爱我更多了,因为妹妹失去母爱时仅仅八岁,比我受到母亲的关爱足足少了四年,她理应受到更多的怜爱…… 父亲在我儿时的印象是高大、魁梧、健壮和英俊的,这有家里的老照片为证。为了拉扯我们兄妹成人,他日渐的消瘦、虚弱、苍老了,年轻时的健康精力透支,让他比同龄的人更苍老十岁,但是,他,在我们心里,永远是一座山,一座虽然贫瘠、不够雄壮,却永远高大挺拔、值得敬仰的大山!
我觉得,正是苦难历练了我和妹妹,让我们对生活和工作抱着高度的热情和乐观的态度;更是父亲坚韧不拔的毅力和吃苦耐劳的精神,教会我们勤奋、坚强、自强不息的内在品质。面对现在依然孤独、愈加苍老的父亲,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孝敬他,连同对母亲缺失的那份孝心一起来孝顺他,让他健康、平安、开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