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烧几天了,茶饭不香,头也不洗,今儿照镜子:哈,头发乱的活像前年的乌克兰政局。就下楼,过街,上理发馆。这当儿,过来审计局一哥们,啦话中说,不急这几天呀,眼看正月完了,等二月二再拾掇么。思谋一下:二月二龙抬头啊---呵,这哥们,讲究。
老百姓过日子,虽说马马虎虎,该讲究的却也讲究。小时候吃饭,嫌烧,就把筷子插碗里,先在一边玩,妈见了,脸就一沉:“再把个筷子插到饭上,操心把你的手给敲折!”
当时委屈,却也不敢顶嘴,只是弄不明白这倒是讲究个什么?
大点了,一次随大人祭奠灵堂上的亡人,于香烟缭绕中无意瞥见一碗黄米祭饭:灰扑扑的,一双筷子插在上头,端端地供在小桌上,当时豁然--敢情前头那个讲究是从这儿来的。
娃娃些饭前饭后拿筷子敲盆击碗也是不允许的。幼时,有一回和几个哥哥在夏日槐荫下畅饮砂糖绿豆汤,完了,大哥以筷敲碗,居然弄出一串清亮悦耳的节奏,几个弟弟遂效仿,一时“大珠小珠落玉盘”,惊起了头顶上的鸟雀,也惊起了窑里歇晌午的奶奶。门帘子一掀,三寸金莲跌跌闪闪撵了出来,拐棍在当院笃、笃墩响:“穷命鬼儿些,连天晌午的,敲盆击碗,准备后半辈子讨饭吃也?”
奶奶平日里宽容,敦厚,难得起火骂人。
老儿家出身大户,当年陪嫁来的一对杜梨木大箱子,榫卯结构,朱漆打底,四角包着铜蝙蝠,一把榆林“周记”铁锁咔嗒打开,箱盖一揭,自织的纯棉的格子包裹层层绽开:一双千层底方口鞋,鞋底侧帮纳出“万字不到头”,是孝敬公公的;一双 “狗舌头”小脚鞋,面子布用了蓝平绒,脚尖挑着对粉白的寿桃,是孝敬婆婆的;一块红裹肚,用缀绣的针法弄出“刘海戏金蟾”的图样,是给小姑子的;一条小枕头,俩顶子是虎头,眉头挑起顶着“王”,耳朵立楞楞的,眼珠子溜圆,啧啧,活了!这是给将来的儿子备下的。
这女红,看的前村后庄的婆姨女子又艳羡,又嫉妒,不用说,俩字:讲究。
二舅当年在镇卫生院公干,衣帽干净,喝茶。二舅喝茶使唤一个装过炼乳的玻璃瓶子,窄口大肚,瓶肚上罩一个红绿相间的极细的塑料绳编织的套子。有时候我跟妈在二舅家,看他从容的用拇指启开茶叶罐子,使镊子一小撮,一小撮夹起茶叶投进罩了花塑料套子的玻璃瓶,再从容的操起暖壶,冲水泡茶。
不着急喝。
二舅旋上瓶盖,拧紧,手握着玻璃瓶子,眼瞅着花茶在里头起起伏伏,眉眼间满是“公家人”的优越和傲慢,那场景,俩字:讲究。
老姑父离世多年,时常还能想起他老儿家的那些讲究。年节上我们去看他,进了院门,他必笑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再一手推门,另一手推让你先跨门槛。
添茶要七分满,敬酒必齐杯平。饭菜上来,先捡起一双筷子,“当”一下红漆盘中磕齐筷子跟,再双手齐眉递过来……
老头念过私塾,跟过先生,尊崇礼法,言毕《朱子家训》,行必“三道路走当庭”。每每忆及,只俩字:讲究。
贾平凹先生弄文学,弄出了大名堂,便有了讲究的资格。一回在北京开两会,重感冒了,高烧39度爬都爬不起来,非要回西安,王蒙出面也说不转,拦不住。凹公说了,北京地处风口子,存不住气,自个又是个火命,继续在北京怕不行,必须回西安调养,结果一飞回西安,“感觉身体当下就轻快了。”呵呵,--讲究。
延安的文化人,我的忘年交杨葆铭先生,学养丰厚,耿介之士,生活随意,顺其自然,常常手提一布袋,袋中烟、火,书本,老花镜尔。
和杨先生一起吃饭,你请一回客,下一回他必抢着买单,不然就“没法来往了。”
杨先生吃饭,一般不乱跑,爱去东关一老店。点菜讲究:油炸花生米,得是那种圆硕红亮的“传统”花生米;猪头肉凉拌,蒜泥须重;上个老火锅,鲜白菜、老豆腐、本地的洋芋粉条子层层铺上来,最后用榆林靖边一带的羊肉块子收住顶。锅中咕嘟着鲜香,满座是敬仰的眼,耳。先生慢条斯理多讲一些“靠以前……”,有时候也说些“当下这事……”往往似汪曾祺行文中的闲笔,随意铺陈的地方倒暗含着本来要表达的意思。
杨先生喝起酒来,就像谢晋当年讲给余秋雨的善饮者的那三点:一是端杯稳,二是双眉平,三是下口深。
杨先生为文为人都有讲究,不是逮着啥都写,人不对事,也“好赖不愿意来往。”
有一回喝多了,高兴了,我说:“杨老师,您可是讲究人。”
杨先生宽厚一笑:“后生也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