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乡下老家,我都会情不自禁的要去曾居住过的小院转转。面对破烂不堪,长满蒿草的小院,目睹泥皮脱落,将要塌陷废弃,曾居住了几十年的土窑洞,一股凄凉、悲伤之情不时涌上心头。硷畔老槐树上的那个喜鹊窝还是老模样,屋檐下的燕子窝依然孤寂地留存在那里,只见一把锈迹斑斑的锁子忠实地守护着老屋。透过破烂的窗户望进去,土炕还是那般模样,似乎还蕴藏着温热,一口老锅张着大嘴原封不动地安放在那里,归来的游子似乎又嗅到了农家饭的芳香。曾使用过的衣柜木箱,披上了厚厚的尘土,炕头周围张贴的年画和裱糊的报纸依稀可辨,小院里飞来飞去的几只小麻雀,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热切呼唤着主人早日归来。
小院坐落在黄土高坡的一处山坳里。那年父亲择了一块避风向阳的坡地,用镢头錾了窑面,画了窑口,一镢头一镢头刨挖掏空,没几年功夫,一个像模像样的四合小院在父亲的精心设计与打造下,终于出炉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院看上去不是很大,但功能齐全,包罗万象,融合了农家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院子的正面是一字排开的三孔土窑洞,窑面子被橪泥腻的干干净净平平整整,窑上面整整齐齐地盖着一排长长的窑檐石,虽不是那么富丽堂皇,但比起其它庄户院落倒也显得有几分豪迈与气派。院子最中间的那孔是正窑,是我们全家人饮食起居的主要住所。由于土质不是很硬,窑挖得不够深,为了确保安全,父亲又在窑顶上,上了几道箍,以防坍塌。一年四季,窑里要一直烧火做饭,几年功夫,烟熏火燎,把一个白白净净的窑顶,熏得不成样子。正窑两边,隔几米远有两孔侧窑,一孔我们称它为粮窑。两边摆放了用柳条编织的粗细不一,高低不等的囤子,用来盛装各类粮食。另一孔我们说是客房,主要是家里来了亲戚朋友临时用柴火烧暖当作住宿。到了夏天,我有时一个人也独自享用,在里面摆放桌椅,安静地读书学习。小院的一侧是一孔牲畜圈棚,安了木槽,做了珊栏门,用来饲养那头出力的小毛驴。另一侧是一个外窄内宽,丈二深的洋芋窑,在瓜菜半年粮的贫困年月,洋芋几乎就是我们家的主食,贡献可大了,所以洋芋窑要打得结实,防寒防潮,不能有半点闪失。挨洋芋窑的一侧,又顺势挖出一个小巷子,在小巷的墙壁上,又挖出一个几平米的仅能容下一个人的小窑,父亲把它作为厕所。在墙壁的可利用处,父亲见缝插针,又挖出许多小窝,里面铺上麦秸及绒绒的麦叶,用做鸡下蛋的地方,我们称之为鸡蛋窝。紧挨小院旁边的空闲地上,一边挖了猪圈和萝卜窖,一边父亲又开辟出一块菜园子,里面种植了各类蔬菜,供我们全家一年四季食用。在院子外边,父亲又费尽周折,安装了石碾石磨,在小院周围空闲地块又栽植了苹果树、梨树、杏树、葡萄等等。一个农家小院就这样被打造安排得紧紧凑凑,不能有半点浪费。
父亲一生秉性耿直,为人谦和,干什么不会拐弯抹角,原则性强,这是世人对他最中肯的评价。他是一名医生,讲究卫生是出了名的,这也许与他从事的职业有关。他离休回家后,除过到山里劳作外,一年四季把这个小院打扫得干干静静,利利索索。一把笤帚,一把铁锨,经常不离手,小院里就连一点鸡粪都很难找到,院子哪里不平了,墙壁哪里破烂了,他都要及时修修补补,各类生产生活用具都各就各位,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个不大的小院,经父亲精心打理,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温馨亮丽。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一场春雨过后,小草偷偷的从土里露出了嫩嫩的新芽,归来的小燕子在小院的上空不时上下翻飞,叼着春泥也开始了在屋檐下忙碌地筑巢。这时,父亲也开始作务起了小院里的菜园子,忙碌地开始翻地、松土、下种。用不了半月二十天,嫩绿的韭菜已长得有一扎多高,母鸡也呱呱呱地叫着下起了蛋。这时,母亲会割一把新鲜韭菜,把刚从鸡窝里收回的温热的鸡蛋打到碗里,作为食材,烙成香喷喷的韭合供我们全家美餐。
夏天到了,父亲在小院的菜园子里忙碌个不停。一会儿除草、捉虫、浇水,一会儿施肥、打掐、上架。经过父亲精心作务,红红的西红柿、嫩嫩的黄瓜,弯弯的豆角,长长的辣椒,把菜园装扮得万紫千红,馋得人只流口水。这时,我们小孩可以随意采摘西红柿、黄瓜、圪蹴在地棱上大口大口吃起来,大人们也不会责怪。三伏天,晚上窑里有时闷热的要命,大人们就会把席子铺在露天的小院里,上面再铺上羊毛毡,以大地为床,以天空为被,我们睡在上面不时地对着夜空,眨着眼睛数星星,怎么数也数不清。不时有流星快速地从天际划过,有时能把人吓一跳。我和哥哥姐姐们一会儿在小院的凉席上嬉笑打闹,一会儿头朝地翻冒个头(方言)。有时调皮得太厉害了,大人们吼喊上几句,当时能乖乖安静一阵子,不一会儿,我们又兴奋地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过不了多久,我们就进入了甜蜜的梦乡,一只忠诚的大黄狗卧在硷畔,为小院幸福平安恪尽职守。大人们为了防止蚊虫叮咬,点燃用艾蒿拧成的腰子,靠散发出的缕缕青烟把它们熏得不敢接近我们。这原始自然的清香,我何时再能嗅到呢?
秋风阵阵,大地被秋意染得五彩缤纷,小院的上空不时有回归的大雁悠然地向南飞去,我们对着大雁喊着叫着:“雁雁雁雁摆路路,黄米捞饭炒肉肉”,“雁雁雁雁乱了,雁雁雁雁乱了,”大雁真的很听话,在我们的喊叫下,一会飞得就不成型了。再过一会儿,他们就自然又恢复成“人”字型或“一”字型了。深秋时刻,小院里红红的苹果挂满枝头,走路不小心,随时就可能碰在你的脸庞或额头,顺势采摘一颗,香甜可口。此时我家小院的窑面子上也不知什么时候,挂起了几串红红的长辣椒,窗台上下,也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大南瓜,院子的石床上也散发着味道极浓的花椒味,院子的空地上晾晒着圆圆的红枣与白生生的落花生,好一幅五谷飘香,硕果累累的丰收景象。
北风凛冽,天寒地冻,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洒落大地,不一会儿,整个大地成了一片银色的海洋。此时的小院也是我们孩子的世界,我和伙伴们玩起了堆雪人,打雪仗,扇面包(俗语)等娱乐活动,我们完全忘记了寒冷与饥饿,雪水经常把鞋弄得湿漉漉,免不了挨大人的骂,晚上只好放在灶火口上烘干。下雪的日子,也有饥饿的小麻雀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寻找着食物。这时,我们会在小院里扫出一块空地,用木棒支撑起一个筛子,在筛子的下面撒些谷物,再在木棒上系上一根长长的绳子,我们坐在窑里面的炕头上,屏声静气,从窗眼望出去,先是几个胆大的小麻雀,跃跃试试,在筛子旁边跳来跳去侦探一番,就是不上你的套。过了一会儿,它们又飞来了,几个胆大麻雀钻在了筛子底下快速地啄上几口,马上又跳了出去,如此几个回合后,就又稳稳当当地钻了进去开始啄食。其它麻雀见状,也争先恐后飞进去开始了争抢食物。这时,我们眼疾手快,赶紧把绳子一拽,麻雀就扣在了筛子底下。这时,我们就高兴得不得了,飞快地从窑里跑出去,小心翼翼地在筛子底下开始捉麻雀。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 父亲亲手打造的这个小院,曾给我们全家带来了无数的欢乐与幸福。眼下,饱尝人间苦难的老父老母,已永远长眠在黄土山峁,亲人逝去,斗转星移,多少年来小院孤独地守候着老屋,一种淡淡的忧伤弥漫了我的整个心房。在无数个不眠之夜,我在遥远的城市一隅,深情地呼唤着我那温馨的小院,尽管我远离了您,但我在情感上无法把您割舍,因为您是生我养我的幸福家园。
2014年11月16日曾发表于《延安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