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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二年七月高中毕业，国家不招工、不招干，所有毕业生都得回农村，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只能回队上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到了收秋关口，队上打发年青人去王瑶水库将出民工的有技术的老农换回来，收割碾打。为此，我就以普通民工的身份被派到安塞县杏子河流域的红旗水库去出民工。
一九七零年，延安人民以毛主席的《复电》精神为指引，立志改变落后面貌，开始兴建红旗水库。红旗水库可以控制流域面积820km2，坝高55米，库内可容纳2.03亿立方米的水量，一九七二年六月二十三日，为纪念毛主席来王瑶三十六周年，改为王瑶水库。
刚从学校毕业，没参加过任何社会活动，队上叫走我就走，自己背了铺盖卷、碗筷、工具和同去换工的一起上了路。邻村的一小伙子说：“你念了十几年书，也要出民工，念书还不是没用吗？”当时的形势由不了咱，也不知道怎回答。到城里后，全公社同去换工的，大约有好几十人集中在一起，由带工的公社副主任冯乃昌讲了些劳动纪律和注意事项，所有民工就站在一辆敞棚车（人太多坐不下），赶天快黑时到了一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村子，在一处半崖的山窑安了家。山上打的些土窑洞都大约五六尺宽，一人多高，一丈左右深，没有门窗，留了个小方口。尽管前边的民工已住了几个月了，但席地而卧，仍然很潮湿。天冷了或下雨雪了，各家就在方口上挂一块布帘子。里边没有生火的地方，各人的包包就挂在墙上的木橛子上。据说，像这样的山窑全工地有一千六百多孔。
吃饭时，老民工把我们带到伙房，民工的伙房和学校的大灶差不多，在一个窑里安了一口有三尺直径的大铁锅用来蒸团子和烧水，旁边架一块大案板，算是工作台。另一间房子里安一口小一点的锅，用来熬米汤或做菜。从家里动身前，队上通过粮站给每个民工支了一定的口粮，不足部分由国家予以补助，到工地给每人发相同数量饭票，第一顿饭每人发了一块半发酵的“牛屎饼(biè)饼(biè)”一样的团子，从大洗衣盆里给每人操了两筷子生腌茴子白，算是副食。吃完后，从锅里舀一碗熬锅水代替米汤喝。由于经常是玉米团子，好多人就犯胃酸。渐渐稳定下来以后，十来八天可以吃到一顿黑面馍或黑面片，不知道白面去哪了？
刚吃完饭，排长说：“新来的民工赶快休息，十二点准备换班。”刚到一个陌生地方，加之天还不全黑，不习惯睡觉，大家就坐着闲谝，到十一二点了，刚想睡，排长来叫：“起床了，上工啦！”好不扫兴。排长给每人发了一根拉绳，就上路了。从民工驻地到大坝工地还有一二十里地，路又不熟，深一脚浅一脚，木偶似的摇摇晃晃跟着大部队朝前走。到达土场，每人从下班民工手中接过一辆架子车，换上自己的拉绳，就开始拉土了。排长一再强调：开始装车一定要装实掐，不然走脱了就溜啦！装不满是要扣分的，表面也要拍光，一方面好看，另一方面不致于松散。土场出口是下坡，一定要先慢一点。咱也不知真假虚实，只好乖乖按人家要求去做。有一个民工是河下(hà)人，虽已四十多岁了，因为他村里路不开（没有大路），村里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他长这么大也从未使过架子车。当他给架子车上土装满以后，早把排长的话忘记了，一出土场，就把架子车大杆压下来，一车子土拍实了约有三四百斤，在下坡时，人扛不住了，车和人就不由自主向前跑开了。前面进场的出场的有好多车子，为了不致于撞到人，他就扶着车向空旷处滑去，谁知空旷处前面有个高塄，塄下是以前取土挖出的一个坑，他就连人带车栽下塄去，车子摔坏了，他的两只脚踝骨扭伤，就地不能动弹，只好赶快送医疗站，经急救包扎后，用药十天，休息一个月，结果是一车子土也没拉，休养了一个月，后被另一批民工换回。
取土场是陡崖洼，事先要把表面的柴草及烂树叶子全部刮掉，有专人负责戳炮眼，放土炮，将崖上的土震松，溜下来，才便于装车。有的民工到这里来已不止一次了，有经验，一再给同伴交代，第一车子一定要慢点，掌握了基本套路了，才可以加快速度。鉴于出事民工的教训，我就跟着重车队把土拉到坝梁作业面，那里有专人负责指引摊土，每层土大约摊一尺左右厚，推土机不停地来回碾压，倒土时离堆土点七八米远处，就要适当用力，车尾巴往地上一插，大杆朝天奓起，借惯性一震将全车土一倒干净。有的人不敢往前甩，结果是土倒不干净，又得把大杆扛起来再倒几下，费时又费力。土倒完以后，再跟着空车队返回土场，从作业面到土场是慢上坡，往下拉土倒不费什么劲，但拉空车上坡，还得鼓点劲。第一车送到位以后，熟悉了基本程序，后边就好干多了。
民工编制一般以各县、各公社或临近大队的编在一个连、排、班、组，便于作业管理，可以互相照应。每上一个班次是八小时，能拉上十来回已是很尽力了，拉一趟，发一张票，每月登记。年底结算工分分红。后来，我当兵了，听家里人说，我出了两个月的民工，才分得三块多钱。民工上夜班时，探照灯光线耀的人睁不开眼，脸色泛黄，背光看就像是夜行鬼，到了后半夜，装土拉车全都是迷迷糊糊，机械地完成。到了下班时间，天已大明，回到驻地吃了饭，反而睡不着，就三五搁伙到处转转。晚饭后，本该好好睡一觉，可是生物钟没调整过来，就是无法入睡，赶到十一二点想睡了，却又得上班了，和前一天晚间一样眯眯瞪瞪根本提不起精神来。
出民工当时分早、晚、夜三班，换成晚班以后，中午吃过饭去上班，下班时天已黑了，待吃了晚饭又是前半夜睡不成。就这样，早、晚、夜班来回捣腾，也不知道什么时间吃饭，也解不下几点睡觉，也摸不着该上哪一班了，整天愰愰忽忽。
若遇下雨雪，可以歇一天。偶尔放一次电影，不上班的可以看。工地上以生产任务为主，文化活动几乎没有。回到宿舍，大家尽谝些不上串的话，也不分辈份大小，肆意脱口，信马由疆，这家男人乍啦，你婆姨在窑里又怎啦，哪个村里有个好婆姨等等……
刚到工地不久，我一个高中同学也来出民工，两个人可以拉些心事，“咱就这样给死受呀！”“人多哩又不是咱一个人。”“你能写，还会演节目，试一下看团部要人不，那样就不要受苦啦！”“咱又谁也认不得，谁要哩？”各自唉声叹气，睡不着，歇不下。
有一次，连里要各队民工名单，队上民工举荐叫我写，当时管理员一看，“欸，这娃娃这笔好字！”可是想去连部、团部从事文案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好在时间不长就竣工了，一般的土工都撤离了。
安塞县地皮气候偏凉，主要种植些糜谷豆类等秋作物，小麦几乎一点儿收成没有，农民的日子过的很恓惶。在库区几十里的川道上，扎了三个县的民工，二三十个连队，一万多民工散布在数十个村庄。延安、安塞离工地近，还有不少女民工，也有部分北京知青。修水库给当地做了好事啦，同时也带来些灾祸。
当初设计修建这座水库，计划给库区提供浇地、防洪、吃自来水、发电、养殖等根本性的长期效益。民工连还到库区栽过树，修过梯田。由于大批民工开进，大灶的蔬菜需求给当地的菜农带来一批不少的收入，当地好多人开了小商店、小饭馆、缝纫社、医疗点、补鞋摊、车辆修理店、卖衣服的、工具营造维修等，使不少人开辟了第二职业，交通也增加了业务量，延安王瑶还开通了班车。
民工帮助当地生产队收割秋庄稼，生产队给民工连赠送一只羊改善伙食。有的民工三五个月、一年半载回不了家，就想在当地找个相好的。但这里比较贫穷，有的女人想走捷径闹点零花钱，彼此间一拍即合，带工的连排长、队干部叶不例外，男人们也采取打猎政策。据说，有一个开缝纫社的女老板，一次要价五块钱，扬下一股不好的名声。也时不时听说工地上出现不正常的男女关系。工程码道，出现这些偷鸡摸狗、顺手牵羊的事也不为稀奇。民工中青年人多，也时不时出现生事打架现象，有的民工为了解馋，把老百姓的红薯、洋芋偷的刨了，时常有人到民工连告状。我那时太年青，对社会各行各业一窍不通，根本不知道明天是什么样，只想着能不能早点摆脱这苦役差事。
我在王瑶水库干了近两个月，大坝土工宣告竣工，当晚就和其它民工一起离开了这酸团子熬洋芋的生活和没明没黑拉车的差役，回到了父母身边并不安乐的窝。
事后知晓，本工程耗费了几千辆架子车，镢头、洋镐上万把，铁锨上万张，石匠锤錾几千套，水桶四百五十付。共投入好几百万劳动力，大型施工机器不知有多少，工程费用好几百万元，国家补贴粮食又是几百万斤，耗时三年多。我记得当时的工地总指挥是曾任过延长县县委书记的高兴海，他以身作则，上工一张锨，回来一身土，和普通民工一样劳动。延长兵工团的团长呼延禄副书记、副团长是崔兴等领导每天扛一把老镢，不停地把民工车辆经过的道路刮平。文革期间，他们随黑帮团还到我们村帮助割麦，我见过他们。
延长团主动将架子车车厢放大，实行“一人一车一锨”，工效大大提高。有的老红军连续七八个月下工地，又动员全家参战。有的人为了水库建设献出了宝贵生命，一九七二年九月二十一日由延安军分区政委、延安地区革命委会主任许效民主持了王瑶水库主体工程竣工剪彩放水仪式，我也参加了竣工仪式大会。
前几年，我和儿子开车专门去王瑶水库坝梁上看了看，心里很是洒乐，看到这些熟悉的坝坡、坝梁、马道、土场、上下土场的路，就好像又回到昏昏沉沉、没明没黑的当年。
王瑶水库和所有水利工程一样，在为民兴利的同时，也需要不断地维护保养，才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我为自己作为普通民工参与了这么一次工程建设，为延安的水利事业尽了一份力量而感到骄傲。王瑶水库至今仍在为延安人民的生产建设发光放热，是全体延安人民努力的结果。
历史上少不了徭役的征派，老百姓也苦于这些徭役的索发，但也正因为亿万征夫的劳役，才成就诸项固边、利国、惠民的工程，应该为之感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