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老家有个不大不小的院，院中央用石板围起的菜园，有长的黄瓜，圆的西红柿，奶奶还栽了一颗红薯花，一簇簇花开得鲜艳，整个院子亮了起来。
窑洞的左右是用碎石头砌的墙，出了大门有棵老槐树，长在我家的门口的大路上，栓着我家的牛，它懒洋洋地躺在地上。跑上五六步就能穿过马路，到了我童年的河！
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河，水流很缓，最深也就是没过洗衣女子的膝盖，没有溺水的可能，再说庄稼人都忙着地里和家里的活，这片河就成了我们小孩子的游乐场。
河两边有邻居们开垦的菜园，河边摆几块长条石板，那是婶子们的天然搓衣板。河水清澈见底，河里的小鱼小虾小蝌蚪都尽情的游，因为出于对它们的喜欢，自然想和它们亲近，把它们逮住手中，冰凉凉，光溜溜，跳跃在我们的掌心，最后装在捡来的罐头瓶。早晨的阳光透过窗台的玻璃，一瓶装着闪着鳞光的小鱼，一瓶装着呆头呆脑的小蝌蚪，一瓶装着黑壳的小虾起起伏伏的游动！
夏日的午后，我躺在软软的草地上，和黄牛躺在树荫下一样，它在听槐树上的鹊雀唱歌，我在听水里的鱼儿唱歌！
对于水的喜欢，只有我们家的鸭子知道。早上，奶奶打开鸭窝，身子轻的鸭子直接从硷畔上起飞，哧溜就钻进河里。胖鸭子扭动着肥肥的屁股，急匆匆地跺着脚，嘎嘎叫着，也下了水。
早上，我陪爷爷浇菜园子，菜园离水近，用不着扁担，直接用两个大铁桶提水。爷爷来到在河边把桶往河里一摁，一提就是满满的一桶，转身上一个小坡，往菜畦一倒，转眼间，辣椒茄子都陷入“一片汪洋”，偶然有东西在动，那就是我守株待兔的目标：泥鳅或者是快要成年的大蝌蚪。爷爷拉着我的手，我们满载而归。他的桶里是刚摘的菜，我的罐头瓶里是刚逮的战利品。
夏天的中午，我和大一点孩子都泡在水中，他们是我洑水的启蒙老师，我也是这样教比我小的弟弟们。虽然他们说我洑水的样子难看，像狗刨，但是从这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是能洑水的小鸭子，再不要人喊我们是旱鸭子了。
想起男孩们都光着屁股在河里的样子甚是好笑。女孩子们坐在岸上看着我们在水里扑腾，也不懂得害臊，就像现在我们看见穿着乞丐版牛仔短裤的女孩一样，平常的坦诚相见。有时我们把黑泥涂在脸上装包公，有时拿西葫芦植物的茎作换气管，玩潜水，有时从水里出来如果遇上一阵风，冷得缩脖抱手，上牙碰下牙直打哆嗦，这时，若有一个晒热的黄土坑或者是大石头，像一张饼烙下去，四肢舒展，光溜溜的，赤裸裸的躺在上面，温热马上充满身体，好不惬意！
下午，小河会迎来另一帮客人，她们不约而同来到河边洗衣裳，草地上晾晒着刚洗的衣服，五颜六色的。她们在谈笑着女人们的事情，除了棒槌捶打衣服的声音，还会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惊跑了水面的鱼群，连槐树下睡觉的牛也回过来神张望......
冬天，这条小河更是我们的游乐场。放学回来，扔下书包就相约来到河滩上，大孩子穿着溜冰鞋避让疾驰而过的小孩子的冰车，女孩子甩着麻花辫，在冰面奋力地打陀螺，鞭子抽的啪啪响。天黑时分，大人们嘶声呐喊着孩子们回家吃饭，大家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一片热闹过后，只有冰窟窿底下传来咕嘟咕嘟水流的声响。
我是个贪玩的孩子，爱水的孩子，合群的孩子。我的童年记忆大部分都在河里，
而从我上学开始，村里大搞农田建设，先是山上修梯田种柠条，后来沟里围大坝，修蓄水池，最后是砌地下涵洞，削山围河造田，修排洪渠…….村里的大人都是这里的建设者，爷爷从始至终跟着建筑队搬石头、和泥、挖渠、修地下涵洞等。我抱着膝盖坐在硷畔上，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搬石头砌排水涵洞，像一条小龙般蜿蜒清澈的小河被驯服，爬行在阴暗潮湿笔直的涵洞中。之后，人们把两边的山挖下来，那时没有推土机，只有靠人力，靠䦆头挖，靠架子车拉土，黄土翻滚，车轮来回奔跑。那几百人干活的景象，我想大概愚公就是这样移山的吧！我什么也不想说，因为我知道我微小的力量无法阻止这次“革命”，唯一安慰我的是爷爷傍晚回来，给我带的半个白面馒头。那时家里还吃的是玉米面馒头，只有过年或者来亲戚才能吃到白面馒头，而爷爷把生产队发的馒头省下来，揣在怀里带给我。
伴随着爷爷的打桩号子声，我家门前的沟变成了一马平川的土地，种上玉米蔬菜。爷爷埋葬了我的河！我开始哭泣：是爷爷亲手埋葬了我的河！
河床上我家的菜地再也不必浇水了，牛也不能下河喝水了，草地上的红蜻蜓也没有家了，青蛙又到哪里去约会了，妈妈纳鞋底的麻和爷爷编筐的柳条得从新找个泡澡的地方了，我记得河边大杨树被锯掉变成一个年轮的模样，水底的鹅卵石上是否有游动的鱼化成化石刻在其上？
如今，我家门前的槐树更高了，超过路对面的电线杆，树下的牛被卖给二道贩子，我的河被埋葬的土地之下，玉米抽节蹭蹭地往上长。被我埋怨的爷爷已经去世了很多年。我带着会游泳的本领在每一个夏天去玩水，看着穿个各色泳装的男孩女孩在泳池里嬉戏，寻找我小时候玩水的影子。每当我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起在一行行的玉米地之下，那童年的小河静静地流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