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又快到清明节了。清明，这是一年中我最喜欢的一个节气，也是后来最伤感的一个节气。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小时候朗朗上口地背诵着这首关于清明的古诗时，只觉得清明就是一幅清新美丽的画，淅淅沥沥的春雨，小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牧童、杏花、村落，春风里摇动的酒旗……却没有从更深处理解这首诗的意思。
其实，“清明”一词在我幼小时就从大人那里听来了，而且是我记事起所记住的第一个节气，却不知道民间为什么把这个节气看的那么重，只知道每年这个时节，厚厚的冬衣会换成夹衣，大人小孩的精神面貌都焕然一新，奶奶就会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些白面，早早起床，开始把头天晚上发酵好的面在案板上细细地揉呀，搓呀，并且会叫两个邻家婶婶来帮忙。炉灶里的木柴劈劈啪啪地响着，散发着一种奇异的香味，熊熊的炉火呼呼噜噜，一会儿便把一大铁锅水烧开了，年幼的我睡在热炕头上，拉着被角看着奶奶手中那一团白面，直咽口水。要知道，在那些贫苦的年月，日子过的好的人家也只有在逢年过节时，才能吃上一顿白面。我家在全村算是较穷的，一年里，除了过年能吃上一顿黑面饺子，平日里都是以黑窝窝头充饥，只有清明节时奶奶才会让全家（其实只有我们祖孙二人）过一次白面隐。
“奶奶，我饿了。”我从暖暖的被窝里伸出头，看奶奶把面团分成两半，把一半揉成长条状，切成大小均匀的块，揉成一个个圆团，再搓几根又细又长的条，盘来盘去，然后用筷子夹一夹，用手捏一捏，几朵好看的面花就出现在案板上，奶奶小心翼翼地把它们一朵朵绕在圆面团上，奶奶说这是老馍馍，今天要给你爷爷和爸爸送去，我不解地看着奶奶问：“他们去哪儿了，怎么总不回来？”奶奶不语，背过身揩揩眼角，转过身来时仍然慈爱地看着我，接着用另一半面变魔术似地，一会儿便捏了许多好看的动物，有十二生肖，有小鸟，最多的是燕子，尖尖的小嘴张着，像在唱歌，用花椒籽嵌上黑色的眼睛，剪刀剪出长长的翅膀和尾巴，一把小梳子在长长的尾巴上轻轻一压，一只娇巧可爱的小燕子栩栩如生地落到了眼前。这时候的我往往看的忘记了饥饿，没想到奶奶那双常年干农活布满老茧的粗糙的手会如此灵巧。而在奶奶看来必须要捏的还有两样东西，一个是两头方中间细，叫抓髻，奶奶说那是专为我捏的，因为我是女孩子，吃了它长大会变巧。另一个是中间粗两头尖，叫子推，据说是为了纪念一个叫介子推的人。奶奶捏的最花的一个馍馍就是大燕背小燕，意寓介子推背着老母，还意寓母亲背着一群孩子往外飞。这是一个辛酸而又感人的故事，至今想起，我的心里就酸酸的，眼里涌起一片潮湿。奶奶和母亲，她们不是都像大燕吗？我就是她们翅膀呵护下的一只小燕子，是她们不惜一生背出来的希望啊。
在我期盼的眼神中，奶奶烧着锅，蒸汽弥漫了整个屋子，平日看起来黑乎乎的屋顶，此时全被乳白色的蒸汽遮住。空气中渐渐嗅到一种诱人的香味，那是馍馍熟透的麦香味，我迫不及待钻出被窝，又被奶奶一把塞了回去。终于等到揭锅盖的那一刻，我兴奋地一下钻出被窝，看着奶奶把一个个白白胖胖的老花馍和动物、小鸟摆在箅子上，再用火柴蘸着颜料点缀上红色、绿色的梅花图案，那鸟儿、动物一下子变活了一般，精美好看，在破旧的土窑洞里显得生机勃勃，使这个贫寒的家顿时春意融融，也使我幼小的心灵得到了一次美的熏陶，飞出山外的愿望第一次在我的脑海里萌生，想象的翅膀在幸福的燕语呢喃中展开，在奶奶挂在墙上风干的那一串白面燕燕的香甜中长大。
后来，奶奶离开了，外婆离开了，母亲在百忙中仍不忘每年在清明时，给去到另一个世界的人蒸几个老馍馍，给我蒸了燕燕，夹着红枣用线穿成两串，挂在墙上，然后叮嘱我等全干了后再吃，一次只能吃一个。一串燕燕给了一个孩子最美的享受，也给她的童年留下最美好的记忆。它们是我童年时一年的零食，也是陶冶我的最好的精神食粮。老虎、蛇、猴子等动物的形象由此进入纯真的脑海，民间传说让幼小的心灵长上了想象的翅膀。幼年，我最盼望的两个节日就是过年和清明，而清明使生活看起来是那么美好，色彩斑斓。至于大人们脸上伤感的表情，对于一个孩子来说，不会注意到，也不会明白。心里想的全是那些香甜的味道和各种动物的传说。
再后来，母亲也去世了，清明时，没人再给我捏燕燕。亲戚或邻居间或会给我拿来些老馍馍，我明白他们的好意，眼泪就会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老馍馍的样子没变，该怎么捏，怎么点红，都是有讲究的。变的是人的心境，世事无常，人去屋空，一切看起来不再美好。每年清明，我拿着那些老馍馍去给母亲上坟，只觉春寒料峭，衰草萧瑟，哪里还有牧童、杏花的影子。下雨了，不再觉得有什么诗意，濛濛烟雨在我眼里成了无声的泪。泪，无休止地流，心，无休止地伤痛。就那么一个土堆，把亲人隔在两个世界，永远无法再见面。而那老馍馍也只是个心意，是无法递进去的。如果父母在另一个世界能看到我，他们一定会给我捏了许多燕燕，挂到墙上。那么，我在梦中会不会看到呢？
梦里母亲依稀微笑着，慈爱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幸福和希望。仿佛在说她是大燕，我就是小燕，大燕背着小燕飞出山外，即使粉身碎骨，她也愿意。
现在，每年清明时节，我给父母去上坟，并栽树，栽了许多树。我希望那些树就是自己，守护着父母，使他们在风中不再觉得孤寂，他们会捏最好看的燕燕，挂在树上，保佑我一路平安、一生幸福。
清明，我心中最美最伤感的节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