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的秋天，我十九岁，刚从卫校护士班毕业不久。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讨厌鲜艳的色彩,喜欢穿白色或灰色的衣服。因为年轻吧，无论在什么颜色的映衬下，青春的脸颊都不会失去自信与活力。
当时正值全国范围内计划生育大运动，由于工作需要，我从充满尿臊味和啼哭声的儿科调出，进了手术室，成了一名巡回护士。手术室，不光在外界人眼里显得很神秘，对于业内人士而言，同样也是块圣地。尽管是借调，仅三个月的时间，我还是非常积极地投入到轰轰烈烈的大运动中,从早上七点多，常常忙到晚上十点以后。最忙最累的时候，站着都能睡着，但是只要一听见有人喊我，马上就会像兔子一样蹿到手术台前，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好战斗准备。
按照政策规定：凡生育两胎以上的夫妻，一方必须做手术。所以，一天中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手术均为绝育，有男有女。关于结扎者的年龄一直是大家最关注的话题：最大的，最小的，直到那天………
下午值班时，当叫到一个什么花的名字时，一团刺眼的桔黄色出现在我眼前。我不由皱了皱眉头：都什么年代了，还穿这么俗！
“**花！”我又叫了一遍。
“哎。”她终于怯生生地答应了一声。
“上手术床，脱掉衣服。”戴着厚厚的口罩我已经习惯了这句话，不管面前站的是男人还是女人。因为这是我的工作，你必须得理解。然后开始繁琐的登记：姓名：**花，年龄：19岁，出生日期：1972年10月。手术名称：双侧输卵管结扎……
天哪！十九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居然跟我同岁！而且生日比我还小一个月。我还是个没有谈过恋爱，连婆家都不知道在哪里的傻里傻气的小丫头，而她…………
十九岁，花儿一样的年纪。她应该有一张阳光般的笑脸，充满朝气，充满阳光，充满快乐。
她应该有一副自由奔放的身躯，可以尽情地拥抱美丽的大自然，到小溪边嬉戏，到田野里奔跑，到树林中漫步，挽着一个小小的花篮。
她应该有一串金子般的足迹，从过去一直延伸到现在，搏击风雨，征服世界，播种爱情……因为这是生命的春天。
可她，我的妹妹，却如此草率地结束了生命中最美好的那段时光，背负起了不该背负的生活重担：洗衣做饭，生儿育女，孝敬公婆，料理家务……她已经有了两个孩子，像两个高低不同的小板凳一样的孩子。光滑细嫩的手指由于长期浸泡在尿布堆中反复搓洗，已经皴裂；花苞一样的奶头也因为时不时地被可恶的小东西咬来咬去，肿胀下垂，罩着难看的黑晕……可她毕竟只有十九岁，渴望美丽的十九岁。那件桔黄色的上衣也许能说明一点什么。妈的，她有权力这么穿。赤橙黄绿青蓝紫，都能任意挑选！
然而就在现在，我几乎无法想象：我们竟然要把血淋淋的刀子伸向这朵刚刚绽开的花蕾，残忍地一根一根断掉她唯一的两根花蒂……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非常恼火，非常委屈，不知为什么突然间想摔门而去。
我恨这个工作，我确信我讨厌它！可是……我又不得不强迫自己去镇定地思索。计划生育从人性的角度上说，固然有些残酷；然而从整个国家长远发展的角度来看，的确是无奈之举。军人的天职是服从，护士的职责则是严格执行医嘱，密切配合医生完成各种治疗和护理操作，决不能因为个人的情感影响到工作。一想到走廊里排成长龙焦急地等待做手术的病人和手术间里来回穿梭的白色身影，内心的极端情绪很快被削弱。同时习惯也在牵引着我，不知不觉便进入了角色。
打开无影灯，我把光线一点一点聚集到她雪白的已不复平整的肚皮上，往日的张牙舞爪一扫而光。我不敢去看那片桔黄，拼命地扭过头去，生怕强烈的色彩会刺痛我。
手术开始了，已经麻木的神经头一次开始牵心地疼痛。我听见手术刀划破皮肤的声音，以及腹膜被撕裂的声音，甚至连细小的血管里微小的血流声都能清晰地入耳……
其实，这只是个形式。失去的，早已失去了，在很久以前。十七或者十八，或者更早……我无法理解她，就像她无法理解我和与我一起的这群人一样。
人们都说，女人的青春是很容易消逝的，男人又是善变的。有些东西，想抓是抓不住的，就像这十九岁的青春。想到这里，心中不免有些苍凉和伤感。不知她是否也一样。
手术过程出奇得安静，每个人似乎都在聆听自己心跳的声音。那个倔强的小女人甚至连哼都没哼一声。手术结束后，她拒绝了我的搀扶，独自捂着伤口走出门外。我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样的面孔，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那片桔黄，衬托着年轻生命的亮丽的桔黄色。
回家后，我立刻脱掉灰色的外套，决定上街买一件全世界最红最红的红裙子，或者是桔黄色的，明天就穿在身上，然后到大街小巷去张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