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站在动物大迁徙的非洲草原上,我感到了生命的狂野与抗争;仰望世界的屋脊青藏高原,我感到了天地的空旷及苍凉……
我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一群赤裸裸的亦人亦兽的身影在夕阳下的荒野上狂奔;一个面目狰狞亦鬼亦神的影子在夜幕下的篝火旁跳跃——这是人类的旅程吗?这是文明的火把吗?
一声惨烈的嚎叫,一道黎明的曙光,把我从梦魇中惊醒。
生命的伟大在于相互依存而又自然选择。地球上大约生存着1000万种生物,但没有一种生物能够独立生活。卡拉卡岛鹰,五月大就把雏鸟逐出鸟巢,仅只有二十五分之一可以存活,但锻炼成了一个个卓著的猎手;非洲野犬,社会性群居动物,它们会把肉食分给生病的年老的野犬——这可是现实的残酷无奈?这可是最初的原始文明?
我似乎就从人类混沌原始的隧道与历史残酷的选择中走来。烽火连天,饥荒遍野……从草木灰中降生,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上,在充满无限的爱怜却没有一滴奶水、贫瘠如我荒凉的陕北高原的老母亲怀抱中生长……因为没有奶粉,在生命的本能渴求与现实的残酷无奈中哭喊,和着母亲的泪水一片汪洋;因为没有衣服,几近一周岁还一丝不挂,常拴在下坑旮旯的被窝里,蜷缩着、挣扎着……唯一的快乐,就是放长系在腰间的绳带满坑爬……人,怎样来到这个世上,你都得接受,都得靠你自己——这是母亲的箴言,也是我尘封的记忆。
(二)
今天,当我天天能看到一个个不足一月大的新生儿,穿戴整齐而应有尽有时,激动幸福的我泪流满面。我几岁才穿上衣服?人类何时有了服装?生活的贫穷曾如冬日裸露的黄土高原荒蛮般剥脱着我的尊严,不由使我投身于历史的进程中找回自己的影子,置身于文明的长河中探寻历史的踪迹。
在那遥远而苍茫葱郁的原始森林,从猿到人渐渐直立行走,身下的薄弱便不再隐蔽而曝露。致使在战斗及劳动中最易遭到攻击、易受到损伤、易引发事端等等,给人类生存和生活带来了严重的不利与不便。
然而,上帝总是在关闭一扇门的同时,一定会为你打开另一窗。劳动实践的智慧促进并推动着人类文明的产生与发展。从前肢解放出来的双手创造着物质和精神文明的艺术。最早人们将蓑草捆绑在腰间用于遮挡,之后就用兽皮——这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件最原始的所谓“衣服”了。
之后,随着劳动的深入及文明的进步,这件最简陋原始的“衣服”在战斗中演变为铠甲,在生活上演化为裙裾。至这个时期,衣服就除了遮羞阻挡的最初实用功效外,已将美的元素缀上了服装的文化艺术。
然而,艺术是没有阶级性的,但文化是有阶级性的。五千年来,衣、食、住、行早已形成了人们丰富的生活文化。今天,穿衣更是推陈出新,繁华多样,并具有了千变万化的属性。但它遮羞阻挡御寒保暖的这些基本属性与实用价值仍没有变,更多的变化是体现在它的阶级性、民族性和艺术性上。
所以,一个人的一生,时刻都在体验并浓缩着人类的一切文明与痛苦。
我就珍藏有一件至今已20年的苏格兰红色格纹汗衫,那是我而立之年50元奢侈为自己购得,却不具有衣服的所有基本属性和实用价值,它完全是一种自我的矛盾思想或现实梦想。因为我就生活在这样一个贫贱与高贵、文明与落后、世俗与偏见的叠影中,那是我痛苦的记忆、是我逝去的青春!那是我前进的旗帜、是我永远的梦想……
(三)
我的故乡在陕北。
生我养我的村庄是延长县的“八百里秦川”,但在我幼小而模糊的记忆中,白天大干,晚上点灯夜战;虽然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然而,乡亲们也和我一样,饿得是面黄肌瘦,肚如青蛙,不得不吃被黄曲霉菌“啃噬”过的包谷米……多年以后,当我成为一名医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的父老乡亲在肝癌撕裂般惨痛的叫声中死去……
孱弱而多余的我,如一株生命直道旁的蒲公英,向往阳光,渴望生命……却在风雨尘埃中奄奄一息。
上小学八岁那年,我不慎弄丢了同桌的一块橡皮,他就天天催我要,让我赔。日子的艰难写满了父母穷苦愁容的脸,让我上学的铅笔和作业本都是大人拿鸡蛋在村代销店去换,一个鸡蛋六分钱,一个作业本一毛二,一块橡皮五分钱……诺大的一个家,却一贫如洗,没有一分钱的现金。我拿什么赔呀?我不敢开口也不敢去偷一颗鸡蛋。寒冬的夜晚寂静而空旷,听着大人雷鸣般劳累的鼾声,幼小的我却熬煎得几天几夜睡不着,早上起来去上学成了我生命的负担!
我第一次感到生命的毫无意义,第一次想到了死,并开始逃学,无心学习。却因没有背过课文一天下午放学后,被罚站在校园的院子里,迟迟不让回家。傍晚时分,焦急的母亲就出现在学校荒芜的脑畔上,看见我还在,还活着……就放心地转过身,远去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夕阳下的光辉中,委屈而又羞愧的我放声大哭……
贫穷不是我的选择,是命定,是与生俱来!我无力反抗,只能用生命的眼睛与贫穷及贫穷的现实对峙;用生命的心灵与贫穷及贫穷的源渊对话……
人类是万物之灵。拥有超众非凡的智慧与文明。在没有阶级产生之前,地球是同一个世界,人类是平等共处的,智慧与文明仅就促进着这个大家庭更加的和谐美好,使每个生命个体都在春日的暖阳下快乐地生长、生活……
但在相互依存共同解决了吃饭的问题之后,阶级就如同恶魔般伴随着剩余劳动产品的产生而出现。随之而来的就不仅仅是同类之间的持续的剥削、压迫、统治、残无人道的杀戮与烽火连天的战争;至今天,更是出现了一颗无视自然、藐视一切的世界即在我“心”的一颗比地球还要膨大的“野心”……这颗曾经是智慧与文明的泉眼,已陷入自身难以救赎的“黑洞”……我终于明白:奥斯维辛集中营不是犹太人的错;“焚书坑儒”不是书籍的错;研究核物理不是奥本•海默的错;火烧圆明园不是艺术的错;攻打海湾伊拉克不是石油的错;把屠刀砍向医生不是医疗的错……
所以,当一个人一出生,就受到了这个世界和社会不公平的待遇:贫穷与富有,丑陋与英俊,低贱与高贵,政治与偏见……而贫穷,就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绕着我的生命与灵魂,似雾霭一般弥漫窒息着我的生活与人生,以它看似平常实则冷酷的方式耗尽我的一生。
我能做的只是忍受。只有努力从大地汲取水分,从天空呼吸氧气——只有这些无私博大的自然馈赠滋养着我的生命。我感悟着生命的意义,紧紧拥抱着灵魂,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与非份之想,因为对于贫穷的我来说,任何美好的愿望只会加剧我灵魂的痛苦。于是,载负着贫穷的我在青春的岁月踽踽而行。
(四)
陕北,从中生代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是一场命运的悲壮。
我的父亲,身高马大,解放前,曾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在我幼小的记忆里,年老落魄的父亲为生产队里拦羊,经常读着线装书,写得一笔好字。
随着我的渐渐长大,我问父亲:“为什么后来的许多大将军当初曾经都是土匪?”他回答:“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只有那样才壮大发展得快,当形成了一定的气候,就会被国民党或共产党一整编,就有名有份了!”奥,那不仁,也不道义!我又问父亲:“为什么我们如此贫穷?”他回答:“我们陕北,历来十年九旱,土地贫瘠,生活十分苦焦。解放前,频繁的战争烽火连天,民不聊生;解放后,土地为国有并实行合作化,虽斗志昂扬,但由于生产力落后,又要备战备荒,收获上缴‘公粮’之后,就连吃都吃不饱!”那我们怎样才能走出贫穷?“除了知识,再就是土地的所有制问题。没有了知识,就会成李闯王;中国几千年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土地的革命史!”奥,我懂了——
厚厚的黄土覆盖着你坚挺的脊梁,凛冽的北风呼啸着你苍茫的身躯……
在我苦难而屈辱的血统里,还有多少历史的密码没有破译?
在我守望而坚强的骨子里,还有多少战争的阴影没有挥去?
我的苍茫贫瘠,可是逐鹿中原刀光剑影铁蹄的践踏与掠夺?
我的雄浑苍劲,可是历史烟云血雨腥风岁月的重塑与沉淀?
背井离乡逃命天涯不是高原的汉子,盘根接地千年守望才是大山的仁者。
哦!我的陕北——延长,从秦汉就设立的郡县,千百年来的边塞要地,历经三国两晋南北朝,至唐宋元明清,要么战火连绵,要么干旱无雨,要么蝗灾涟涟。再从吼一声信天游“东山的糜子西沟的谷,哪垯儿想起哪垯儿哭”的走西口,到“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咱长大”的红色革命。在这块高原厚土,我们的祖先、前辈及今天的乡亲们,无论是在历史的烟云中还是在革命的解放战争中,从来都不乏勇敢与坚强,从来都不乏勤劳与智慧,悲苦的命运世世代代与高原荒芜抗争,顽强的骨子里时刻张扬着生命的不屈!
(五)
因为贫穷与贫瘠,生命的根如黄山的松,不得不蜿蜒曲折,艰难地拥抱大地,但也不忘在悬崖峭壁间,张扬那一冠生命的苍翠。
为了生存,那时农村的我们都首选了上中专,以急切地解决家庭沉重的负担及首要的吃饭问题。在之后艰难的成长岁月中,理想、梦想却仍在人们的潜意识、在心中隐隐不灭,拖着沉重的步伐,又艰难地一步步上大专、本科、考研……山路弯弯,不管命运如何,是棵小草,也要绿遍天涯;是棵大树,就要永远向阳、挺拔——这就是高原的魂魄,就是陕北这块贫瘠而粗狂的原野,赋予我们生命永恒的激情在飞扬……
背负着祖辈的白骨与嘱托,年轻的心、年轻的我们无视贫穷与贫瘠,就像陕北的一树树山桃花,即使在荒无人烟的山沟沟崖畔畔上,也要把生命的色彩绚烂;即使在这块蛮荒的土地上,我们也有高贵的灵魂、有思想的翅膀;我们在路上、在孜孜以求——我们要自由、要高空飞翔!
当一次次悲苦命运袭来,我一次次独行在这高原的黄昏,穿过一片片秋天里的田埂……熟透了的红高粱火炬般伸向天空,我看见我的生命如鲜血,殷红地在西天边流淌,熊熊地在上空燃烧……
栖居于大地之上,人,总有一种寻求永恒生命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