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春花都已凋谢,变成泥土,变成叶叶小的扁舟,驶向另一个季节;衔泥低飞的燕子呢,那个春天里,天空和人家的屋檐是她的舞台,美丽的她们收获了爱情和家庭后,把一个诗意的天空留给诗人们去遐想;还有河畔柳荫下张望的那个粉红上衣的女孩,趁着暮春的容颜,把第一封情书收藏后,还在等候那个至今未归的男人。难道一个春愁也要让她镜中鬓白 ,两颊如季节的花落后留下叹息般的省略号?哎,过去的是一个无可奈何的春天啊。
这一切都不会是问题,四季就是个萌发又埋葬,激荡又能湮没的高手啊。花落了有绿的铺排扬厉;秋肃了,有梅菊的点缀和流芳,常常能在冷寂上涂抹一层生的期待。
(一)
夏的面孔先是那西山的云,分明是动态的,亮的刺眼的,高高的如要崩落的雪峰,向东边移动过来,变成灰色,黑色,然后如群魔乱舞。耕地的农人的草帽忽地被卷地的风吹得飞跑,叫人不由打个激凌,地头的树叶子被吹翻,树几乎成了匍匐状。雨来了,从稀落到倾盆中间像是没有铺垫,高原的一切顷刻间消失在水珠,水雾构成的混沌的雨幕中……大地在和风细雨后似乎甘愿接受这强暴式的热烈的雨点的笞击,并畅快地听取变幻的雷电的嘶鸣。雨珠是争先恐后的,分别带着迫不及待的情绪,又理直气壮地,藐视一切人间的包括恩怨、郁结在内的情绪,把土地上,灵魂上的尘垢,汇入浊流,浩浩荡荡地流向远方。没有一只鸟再发声,那些欢快的、不平的、挑逗的、冤屈的,都被午后的雨扼住喉咙,或涤荡得干干净净。
这雨来的够有男人味,收的也快。风停了,雨也停了,像是一场原野上的腰鼓表演,随着如雷的鼓点渐稀,渐远,表演才戛然而止。
雨后的长弧玉米叶,雨珠未落,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光,瓜熟是夏至的标志,西瓜在雨后变得好精神,勤劳有经验的农人最喜来到这田间地头,和别人欣赏自己的杰作,彼此互答着即将的丰收。几只麻雀冒着被枣树叶滚落的雨珠打湿翅膀的危险,尝试着落到枝头,于是像荡秋千一样跃起又跌落,引得几个同伴姐妹一阵惊呼……旁边的池塘里,水涨满了一池,邻家几个漂亮姐妹,扳几块干青石坐在水边,各自卷起了裤管,把白嫩的脚丫伸进水中,理一理垂下的柔柳样的发束,池水中荡漾着的除了蓝天,白云,还荡漾着她们娇美的红脸颊,当然还有一位待嫁姐姐受到来自小妹们的戏谑和蒙羞后的回击,这声音把池蛙和准备一试纺线调调的夏蝉给震得噤了声儿……
邻家妹子要嫁人的消息是村子的一个大新闻,人们在期待接下来的清秋佳日,那时他们都会着了新衣,为这个全村里的“金花”送去祝福,再去尝尝今年新酿的玉米酒。少不了,在雨后的泥土清新的空气包围下,“金花”就是村里人们的话题,直到圆月从款款的云层里转出来。
翌日清晨,出了门,遍野传来农人回牛吆牛的声音,麦地要翻头茬儿了,土地要歇息,也要阳光的暴晒,趁这太阳离土地最近的时候。然而银龙一样的雾气带着黄河的轮廓在东边升起,白亮亮的耀目。这注定是一个不安的季节,土地在孕育丰收,河流在蒸馏,人们在欢唱爱情。这不,金花的歌子穿过晨雾,荡漾过一个躁动中的季节和村庄。
(二)
这是离太阳最近的时间,在北半球,所有的植物都已摆脱起跑的过渡,奋力朝一个方向奔突。北纬36度线的高原上,晌午,你走进了夏天的心脏。
一个村庄,就是一个生命的漩涡,所有枝叶都在向着遥远的故乡——太阳,疯狂地伸展,包括叶底的夏蝉,似乎惊诧于这种疯狂,在高树叶底没命地嘶鸣。如同纺线的带速回旋,连绵不断,似乎在嘲笑这个毫无诗意的夏天。
田间,高杆的高粱、玉米、含苞待放的向日葵傲慢地昂首张望,而藤类的瓜秧丝毫不肯退让,既然占领不了高空,那就拥有脚下的土地吧。雨后的瓜蔓窜动如蛇,几天光景,瓜田就成了一片藤蔓的海洋。豆类发挥她天生的攀援功夫,对来自人类观念里所鄙弃的趋附,她们毫不理会,妖精一样转眼功夫就缠绕在亭亭的高梁株上,还回头挤眉弄眼的炫耀自己的所谓成功呢。
西瓜已经熟了,新品种的西瓜个儿不大,但那惹人的文身告诉人们她的口感是多么馋人。村里的金花爹是当地瓜王,十年多的压瓜经验,在辨别生熟上他已经登堂入室,不再依赖把西瓜端在手上,拿中指弹响或手掌拊击来听(而实际这些方法也不是很灵),他只需一眼看过,便知生熟、瓤色、味道,且屡试不爽。
他有五个女孩,无子。一年乡里引进一种无籽西瓜,按说他这样容易接受新观念的人,一定是比别的人更敢于第一个吃螃蟹,可全村里唯独他没用这个新品种。他避违无籽这种说法,那无异于往他一直未愈合的伤口撒了一把盐。村里人都明白这一点,于是不再叫无籽,又重新取名,干脆就叫洋西瓜吧。
但他的“五朵金花”却足以叫他骄傲,不但个个生得俊俏,而且十分能干,尤其叫“金花”的三姑娘除了模样出众,性格开朗,爱笑又如聊斋里的婴宁。在处理门里门外的事务上,完全可以独当一面,毫不含糊。
老百姓说,有病就有药,说的多熨帖,温暖啊!
金花爱穿红衣服,炎夏,她的红衣衫在村里年轻人心里就是一个梦的风向标,然而盈盈一水间,男女又有别,谁也不敢主动上门,只能打个照面,望上一眼。这一望不要紧,就像目视正午的太阳,眼睛被灼痛不算,人还要一阵眩晕,更别说上前拉句心里话啦。
唉,真不明白,花开时节小伙子们不去折花,只有花被折去,才徒然留下嗟怨。金花和邻村一后生订了婚后,小伙儿们如刚吐蕊便遭遇一场罕见的冰雹,刚窜出的火苗被一阵冷雨浇了个透心凉。
这些,你又能怪雨的无情么,怪谁呢!
夏至,蓬勃的生命,在热情和寂寞中延伸。和金花有了婚约的男子自从正月来看过一回后便过了黄河出了远门,从此再无音信。
不过夏天的故事讲出来都不是结局,老百姓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个季节,悲伤会被打开门扉后迎面的热风和虫鸣鸟语挟裹得失去份量。季节会把离伤失意打了包,一起交给那个最能承载悲伤的秋天。
北方的夏至,只管得了冒着酷暑前行。
(三)
四季当中,夏天最不懂沧桑,即使最易和时间、历史联系起来的河流,也那样热气腾腾,应该想得来,临水而兴叹时光流逝人生无常的哲人,都应该面对的是落花的春水和寒气逼人的秋水了。
夏至时节,陕北这块地方还不到雨季,于是,这里的河流时枯时涨,而我们这些个年轻人最喜欢站在河边的崖岸或石桥上,望奔腾的浑浊的河流。这是有着野马般的脾性的河流,在逼狭的桥洞奔涌而出,如出栏的马群,在风中扬起鬃毛,嘶鸣着,马不停蹄地驰向远方,身后洋溢着诱人的泥污的气息。
这是陕西乃至中国都闻名的河流,在下游几十公里叫作天尽头的村子脚下,平稳地汇入黄河。而在这石桥的两岸,岩崖相望,高岸为堤,两岸土地并不平缓,不宜做耕地用,山杏就成了这一带的主要树种,很多女孩都取名为杏儿或山杏,听起来野味十足,却又令人想入非非。或许此地山势陡险,向东又有黄河天堑之故,这里地处华夏腹地却异常平静,历史罕有流传的战争故事,于是山民淳朴如尧之遗使,村落间古风犹存,除却丧嫁大事盛事,几乎没什么新鲜事。
和金花有婚约的男子就是沿着这条河走出去,坐船渡了黄河去山西的。近半年了,出去时河对岸的阴坡还是皑皑白雪,河川还是坚冰封锁,崖岩间尚有冰柱垂挂。等到雪融了,冰解了,柳绿了,直到山杏花在微冷的川风中瑟瑟地开放了,那个男人还是没有回来。如今时令已是夏至,黄河的水有时涨到了漫过乱石铺排的滩涂,那个男人,恐怕难以赶在立秋前回来了吧。
金花的鞋脚几乎把村子至村南的石寨中间磨出一条路了,她去时的希望和回时的失望叫村里的人都为她担心了多少回的吧,这个负心汉。然而杏儿黄了,落了,整个村庄还未一点这个负心汉的消息。正因为有朝三暮四之徒,才有了婚约,然而现在,这个约定也苍白到如断了线线的风筝,谁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于是就有了各种有关人心不古的猜测。这种猜测伴随金花的慌乱的脚步进入那个夏天的深处。然而她最终担心的恐怕是时令进入雨季,如峰的巨浪让老船夫再也不敢解开缆绳。
夏的脚步还在走向深绿,秋风可能才刚刚抵达蒙古以外的异邦,天空的云气异常旺盛,村人不再担忧今秋的收成,歌声也变得分外欢快动听,就连毛驴和牛马的嘶鸣也格外高亢。
结 语
忽然想起海子那首叫做“村庄”的诗:
村庄,在五谷丰登的村庄,我安顿下来
我顺手摸到的东西越少越好;
珍惜黄昏的村庄,珍惜雨水的村庄
万里无云如同我永恒的悲伤
是的啦,村庄的秋季是最富有的季节,在那个时令,劳累的身体与闲适的心情构成最理想的生命状态,又有谁不去向往?谁又不相信,真正的闲适永远因为明天美丽的回首。希望和未来虽然还很远,但它已悄悄地成为今天每个人生活一部分。到那时候,远方的人,应该回来了吧。
记得我们避暑结束,和金花说起这些的时候,她的脸红晕如霞,那是清秋的梦的云朵,在淡远的山际游走。
相信明天,这是我们留给她的赠言。
2016.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