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散文写作,最初是在梁实秋身上得到启发的。说到闲适雅致,通透平实,兼得文章之美,“五四”作家群中,梁实秋要坐把交椅。《雅舍小品》有闲气,闲是闲情,气是气韵,气韵闲情四个字基本就是梁实秋的文风。当然,周作人的文章也气韵闲情,但多了艰涩,甚至有淡淡的苦味。梁实秋是闲适深远,周作人则显得苦味深远。
中国文章的羽翼下蜷伏着几只小鸟,一只水墨之鸟,一只青铜器之鸟,一只版画之鸟,一只梅鹤之鸟。不是说没有其他的鸟,只是不在中国文章的羽翼下,它们在草地上散步,它们是浮世绘之鸟,油画之鸟,教堂之鸟,城堡之鸟……王力的散文正是青铜器之鸟,其古意,有旧家具的木纹之美,如今回过头看那本《龙虫并雕斋琐语》,不能说多好,但毕竟是中国文章的产物,亲近之心还是有的。
当代作家,我对金庸大有好感,他的小说,不仅有快意恩仇的刺激,还有叙事的从容不迫、逐步推进,引申到散文随笔中,能让文章有更多的阅读支点。金庸的文字不温不火,不紧不慢,骨子里散发着中国古典文化的温厚淳朴。读金庸,单选部分章节,可能觉得平淡无奇,倘若读上一百页,便体会出大器之至美,大巧之无工。我最喜欢金庸《天龙八部》。《天龙八部》的好,好在伏笔无数,人物多而不乱,如一棵大树,旁枝杂出,主干却立得稳,一树擎天,但又繁花如星,一朵一世界,枝叶横逸,机关无数。
近人中,我对钱钟书、孙犁心怀敬意。钱钟书作品数量不多,但透着智慧,用智慧的眼光打量人生,尽管《写在人生边上》,却成了文化的眉批,《谈艺录》更是集中了中国古典诗学最精粹的语言。读孙犁,即便夏天,也俨然身临月明星稀的秋季或者一地冷霜的冬日。岁月是安稳的,这分安稳是历经磨炼后的返璞归真。进入孙犁的文字,如商山早行,鸡鸣环绕,茅店旁边的野地上,一个老人独行在板桥上,月色淡淡,薄霜微寒。孙犁品书读人,见识一流,《耕堂劫后十种》接通了道,不仅是文章之道,更有人性深层的道。如果孙犁缺席,不知道当代散文会黯然多少,尽管还有汪曾祺。
把文章收拾得干净的人很多,写得蕴藉摇曳的,首推汪曾祺,一行两行情意绵绵,一页两页依旧情意绵绵,十页八页,还是情意绵绵,情意仿佛老酒,绵绵的是味,是春天细雨打湿的青绿。
林语堂写人论文叙事记景,行文奇崛,舒展轻松又不失厚重;郁达夫放诞任性,无所顾忌不拘谨,纯然人性本色;废名的文字独具一格,冲淡为衣;他们的文章都吸引过我。废名的语感极好,他的文章,好就好在奇上,可惜文气不平。在我看来,写散文,文字要新奇,文气要朴素。文字可以怪,可以追求特别,但文风要平,只有平才能走得远,走得深,才能不坠魔障,进入大境界。
从20岁到现在,一直喜欢民国人的作品,我把那一代作家视为师傅的。“五四”作家字里行间的旧味与未脱古文余韵的笔法,很能满足我的趣味与性情。“五四”散文的好,我以为恰恰是语言的未曾圆熟,白话中带一丝文言气,这样的文风在今天,可谓是拒绝粗糙的精致,抵抗浮躁的清雅。
“五四”诸贤,最喜欢的还是鲁迅。如果说冰心、徐志摩、梁遇春等人的文字灿若春花,鲁迅的文字则肃穆如秋色。鲁迅的文章,年岁渐大,越发能体会背后埋藏的深意,大有深意,“五四”作家,无人能出其右。鲁迅的作品,沉郁慷慨是经、苍茫多姿是纬,点染他的又有卓绝的个性与不世才情,加上现实投下的阴影,文字便添有冷峻之意味,自有旁人所不及处。《野草》与《朝花夕拾》是现代散文中的两朵奇葩,一朵长在向阳的山坡上,一朵藏在背阴的石缝中。
明清之际,散文家多如恒沙,卓立于群峰之上的,在我看来唯有张岱。张岱作文,疏朗暗淡,充盈着五月田野的茵茵草香。譬如《湖心亭看雪》,清雅简洁,言近意远,几可作小品文八字真言,有墨法,有章法,有笔法,法法不着痕迹,羚羊挂角,当作如是观。
迷恋汉语的传统,是一种心愿和情怀。汉语给我日常生活增加了宁静与深度,在汉语世界封山闭关,是美丽而诱人的。我希望手中的笔可以慢慢抵达汉语的内核,踏上“五四”的台阶,轻轻推开明清的大门,然后进入唐宋的庭院,穿越六朝魏晋的过道,来到秦汉的后室,我希望这一生可以走进先秦的宫殿。
身前薄雾如纱,点点星光在头顶闪烁,身后大海辽阔,明月之辉滟滟随波万里。远古的先民睡了,松枝火把掩映下的木屋,忽明忽灭,巨大的静穆下,夜空如洗,只有笔划过的声音,画出:禹治水、敕勒歌、文烦简有当、地险、史记世次、白公咏史、裴晋公禊事、黄纸除书、唐人重服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