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2日,
旧历二月廿八 成都-南京
与沙河老相约多年的江南之游,终于成行。沙爷祖上蒙古族,蒙元时分也曾风光过一阵。元明鼎革之际,避祸入川,冒姓余,潜伏乡间。后来族中一支辗转流徙扬州数世,复又返回蜀中,沙爷是其余脉……沙爷德配吴茂华祖籍湖州,自高曾祖父入蜀已经四世矣,所以其姐吴茂萱及姐夫胡庆昌亦副行,都有寻踪祖迹之意。我与内子周晓玲叨陪并无远祖召唤,岳父母抗战期间由上海逃至成都,至今不过数十年,旧地重游而已。
人只是一种偶然的存在,其实很渺小。他们认祖归宗,乃是一种生存姿态:不忘自己从何而来,不敢迷失自己。说什么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那是荷尔蒙烧的。中国文化不崇拜上帝,但是敬畏天地,尊崇祖先,盖由于此。
霏霏细雨中赶到车站。十几年没乘过火车了,车票实名制、入站要安检,颇觉有趣。找到软席包厢,沙爷他们早已到了。听茂华说,行前几天,流沙河同志在家中便惴惴不安:担心外面纷乱,恐生意外;又拟游之地甚多,害怕迷路,以致忧心忡忡,面呈难色……现在已经安全地上车了,坐稳当了,16时30分列车准点开动了,没有赶掉班次。你为何还愁眉不展?生性胆小的流沙河,永远都在向世界示弱。
2010年4月13日,
旧历二月廿九 成都-南京
早上睁开眼,列车行至湖北。在空匆声中假寐了一夜,神志有些迟钝。对面沙爷好像早已起床,斜倚窗边,双手举书在眼前细读。看不清书的全名,可能是今人所著的集解《东京梦华录》,否则不会有寸把厚。沙爷是那种读书成瘾的人,每日晨起第一要务,即是读书,犹如瘾君子起床就急着找白粉……滑稽的是,此老举起的手腕上竟套着一只玲珑小巧的女式表!那表在他瘦骨嶙峋的腕上倒是十分般配,如果是只男表,表面恐怕要盖过手背了。于是想起那匹李贺所咏的瘦马:
此马非凡马 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 犹自带铜声
不过,时下还在戴表的人,非富豪即古董,如麦当娜或查尔斯流,你属哪类呢?然而沙爷总是害怕误点,又不玩其它可看时间的工具如手机或掌上电脑之类。茂华说,在家里如遇她的手机乍响,咫尺之遥的沙爷会急得团团乱转,四下寻找机主,就像踩燃了地雷引信不敢轻举妄动;与他同类的诗人高缨,却独自在家跟茶壶说话:每当带口哨的开水壶在厨房响起,他就以哄孩子的口气说“你不要叫了嘛,我就来了……”有时候,落伍可以理解为一种自由意志――当时尚与群众运动相结合的时候。
下午五点半车到南京,行程共二十五个小时。南京吴头楚尾,六朝故都,领袖南中国,自有王者气象,可惜昏睡过去了。史上东京西京南京北京之建置,多次变异播迁,最早称南京者实为今之成都:唐安史乱后,诏置 “南京成都府”为陪都,后改置“南京江陵府”(在今之湖北江陵)。其后称南京者竟有五代时渤海所置“南京南海府” ,在今朝鲜咸兴。再后是北宋“南京应天府”,在河南商丘;辽之“南京析律府”在北京;金之“南京开封府”在河南开封,直至明,南京才实至名归到了今天。
投宿在夫子庙之白鹭宾馆。稍事洗漱后,约齐了在餐厅用晚饭。车上两天乱吃了一气,对南京的第一顿正餐不免稍有期许。菜上来了,一尝,不约而同地腮帮子下垮:厨子一定是把盐罐打翻在锅里了!再试别的菜,一样。盐水鸭入口只有盐,没别的味。叫服务生在汤里加了两次开水、夹出一些菜浸进去洗澡,勉强对付过去……
饭后散步在秦淮河畔。白鹭宾馆就在明之东花园西边,从此至武定桥一带即昔日旧院。遥想当时白下青溪,慷慨士林,桃叶团扇,香风十里,那哀艳浓情,真风流渊薮,怎一个醉字了得!岂如今日伧父大贾,气焰汹汹,吆三喝四,喧声盈天,刺眼的灯饰将河面染成一片金红,仿佛炭火在烧开水。梦境中的秦淮河,已成发黄的老照片,永远飘走了……
2010年4月14日,
旧历三月初一 南京
早点已不敢再问津宾馆餐厅,我等寻至夫子庙一快餐店,粉牌上宣告这里有南京名小吃“鸭血粉丝汤”。沙爷见“血”似有警觉,表示只吃包子;余皆要了粉丝汤。结果证实,南京人口重,嗜盐。只好又往汤里加开水。盐虽百味之首,但领袖必须讲点民主,不能一味独大。味之不同,譬如阴阳,惟善调理,可致中和。中和即道,味入道中方称美食。东晋王爷司马道子,曾在今之南京宴请从北方来的苻朗,席间尽出江南美味,要让这位氐人贵胄开开眼。宴毕主人探问怎样?苻朗回答:都好,就是盐味稍生……看来如何放盐,对南京人来说实在是个重要课题。
南京是台湾省的首善之区,自然想到先去看看它的行政中枢总统府。小雨纷纷扬扬,气温只有几度。寒风冷雨中,门面上的“九万里舆图归属民权山河革旧”“数千年历史废除帝制岁月鼎新”仍很吸引人。总统府整个格局紧凑简朴,无论孙总理或蒋公办公、会议地点皆有逼仄之感。国家多事,内忧外患,也真难为了他们……
游览中忽而说起,孙文“天下为公”的态度能否演绎为“大公无私”的主张?沙爷说,共产国际很早就在孙文身上做功夫;也曾拉拢过吴佩孚、蔡元培,未果。沙爷博闻强记,掌握现代史料甚丰,从苏俄策动外蒙独立、斯大林通过敲诈雅尔塔会议谋取中国领土、宋庆龄亲苏促成孙文联俄联共、苏联纵容金日成挑起朝鲜战争以搁浅毛泽东攻打台湾的计划……都能娓娓道来。中国是治史大国,士人以修史为追求正朔。明亡之后钱谦益所以折节入清,为的就是希望编修明史;时人亦怀望“虞山不死,国史未亡”。现下又值国史当修而信史厥如的局面,正不知后事如何。
2010年4月15日,
旧历三月初二 南京
雨停了,还是很冷。今日上巳佳节,旧时当于水边行祓禊之礼,自求百福。曹植心中的洛神,其实就是三月初三他在洛水边惊鸿一瞥之美女。那时游于水边者,多佳丽风流。男的身着朱红,耀眼一路,女子则锦衣彩罗,灿若繁花;宝马香车,熙熙攘攘,盛时秦淮颇类乎此。上巳吉礼流传千年,今已不存。说甚么孙楚楼边,莫愁湖上,又添几树垂杨。偏是江山胜处,酒卖斜阳,勾引游人醉赏,学南朝金粉模样。暗思想,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又道是乍暖风烟满江乡,花里行厨携着玉缸,笛声吹乱客中肠,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今天就去乌衣巷,且上媚香楼如何?
沙爷甚是高兴,一路兴致极高。媚香楼前有今人撰联:小字噪秦淮万种风情柔似水 丹心昭史册一痕血泪艳中华,沙爷伫立良久,若有所思。果如侯生所叹莺颠燕狂关甚兴亡?岂不闻当时就有人说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妓家亦是重节重格的。李香君身为“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竟能拒权势、慕清流,血溅宫纱扇上!倒是侯方域挨至最后,还是走了入清应试的路。秦淮八艳中,卞玉京于国破之日宁入空门,誓不朝清,直是羞煞了江左文豪吴梅村;秦淮烈女葛嫩,死不从敌,靖国捐躯;董小宛于离乱中屈辱悲愤至死;有天人之美的王月为流贼张献忠所掠,竟被蒸熟与部下分食了!这些青楼奇女子中,最令人扼腕者尚有柳如是,其文思才情已足堪为晚明之一文学重镇,甲、乙变乱中有死志,然而钱牧斋谢不能与之共死!仅就此节而言,中国男人当羞死!
登媚香楼,自然人已远去,而物也不似,颇觉倜伥。忽然临河檐下传出一声“你好,电话……”蓦然一怔,乃鹦哥也!顿时记起一夜红笺许定情,十年南部早知名。旧时小院湘帘下,犹记鹦哥唤客声。沙爷大喜,连忙在美人靠上落座,嘱我为他照相,好似身在北里。
由媚香楼出来,信步走向乌衣巷,但见巷口有珠宝店,挂出一招牌在乌衣巷牌坊之侧,上书:宝气一堂中――川人谓富家傻子为“宝器”,沙爷乃与我相视大笑。看来确实“莫过乌衣巷,有别姓人家亮宝相”……此时春光乍现,几天来久违了的艳阳高挂天际,趁着好心情,再向附近瞻园走去。路上沙爷坦言他从来爱热闹,而非许多人猜想他好清静。
进瞻园大门,但见黑漆仪门上大书“天平天国”四字。国字写作方框内填个王字,比今日简化字还少一点。沙爷认为今日之“国”恐即从“太平天国”之国加一点而来。未知确否?接着看到了“真命太平天国”的天王诏旨,天王龙袍,以及“真命太平天国圣神电通军主将”的严厉告示、“太平天国良民牌”等等文件、文物,一时间竟像是回到了“文革”时期,心中戚然。瞻园实为大明王府,后园秀丽可喜。曲廊水榭,芳草如茵。好一阵才把心绪调整过来,尤其是看到了水中从容游弋的鸳鸯……
下午乘快速列车到达镇江。晚饭后,大家聚于一室,谈兴甚浓,听沙爷讲他治小学之心得,长了不少学问。
2010年4月16日,
旧历三月初三 镇江
艳阳天。上午至金山,游人如炽。大家兴致极高,尤其沙爷,可知他说自己喜热闹而惧冷清是实。
金山原在长江中,江水环抱,如孤岛在江中心,堪称雄奇。清道光年间金山始与南岸相连,长江改流山北,金山寺则依山盘旋而上,寺内有“雄镇江流”石刻,是为镇江。书法清旷萧散,有古淡风姿。
从金山出来时间尚早,即刻再去北固山。两山相隔不过几公里。北固山有“天下第一江山”之美誉,甘露寺在其上。遥想刘玄德当年在此骗亲何等惶恐!史可法布置江防又何等揪心!滔滔江水洗尽了往事。
沿东吴故道拾级而上,可以登顶。沙爷健步在前,全无倦意。在顶上俯瞰长江,真有浩浩汤汤的感觉。顶上勒石为碑,镌刻阿倍仲麻吕《望乡》《望月》诗。想来这位东瀛学人就从这里往返中、日间?甘露寺外有篆文联:地窄天宽江山雄楚越 沤浮浪卷栋宇自孙吴,书法一流。在刘坤一所书乾隆石碑文旁,沙爷久久盘桓,不知何故。至甘露寺东坡见南宋吴琚书“天下第一江山”,气势恢宏华严,不食人间烟火,今人纵是铁砚磨穿,也势难入此境界。
转至甘露寺外照壁,有“甘露流芳”四字,肥而有力,甚是劲道。心有所动,乃与沙爷照相留念。凡一地楹联、书法,大致可见当地文渊深浅,似此者,也就无愧江左风雅了。成都大慈寺,唐时所遗古刹,玄奘受戒之所,被誉为“震旦第一丛林”。十年前重修过后,大雄宝殿外居然镌刻长联:坛经传法宝真法宝莫非性天过来人不诵经一本性开天空障碍 世界放光明大光明全在心地自了汉要超三实界心踏地等机缘 此本名联,应为 坛经传法宝真法宝莫非性天过来人不诵一经本性开天空障碍 世界放光明大光明全在心地自了汉要超三界实心踏地等机缘 然而一寺僧众懵然不知,令人喷饭。
中午在西津古渡用餐。此处可见旧时漕运码头遗风。膳食远胜南京多矣。
餐毕,径直往焦山,经索道过江,观碑林,犹喜《瘗鹤铭》……由碑林出来,见定慧寺山门有巴州廖纶书联:长江此天堑 中国有圣人,书法是不错,议论却陈腐:圣人救星为祸中国剧深,与长江天堑何涉?沙爷遇事则调侃,拉我立于中国圣人联句下合照,以稀释其毒。
晚在沙爷房间聊至夜深方罢。
2010年4月17日,
旧历三月初四 扬州
风和日丽。镇江至扬州有班车往返,交通称便。早起乘车直达瘦西湖门前。
江南胜景现时多已圈入墙内,观景者不交 “买路钱”就不得其门而入。其实又何止扬州一地,全国都如此。自然赐予人类的,当属社会公产,谁在把门收钱?旧时扬州,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当种田,又如何把门?进园后更是懊恼不已:满眼红帽子、黄帽子汹涌澎湃,导游声嘶力竭,各路旅游团队呈大兵合围之势,步步为营,必欲扫荡全部看点而后快,哪里还有什么景致可言?沙爷严肃地说,这是大众旅游,走的是工农兵群众路线,我们要端正立场。
从人脑袋缝中,可见瘦西湖实在太瘦了。一路之上,沿岸平添出许多朱漆或绿漆的仿古建筑,镶满了七彩花圃,真所谓一步一景,间不容发,犹如图画中全无留白处。主政者恐怕永远也不懂古渡寒鸦、荒江茅屋会使人的心境宁静高远,如蒙豪雨冲刷尘埃……可惜了扬州瘦西湖!
舟行至廿四桥处,登岸见有熙春台。其旁有临湖水榭,廊上书抱柱联“莫放春秋佳日过”,下联自然该是“最难风雨故人来”,然而不是,却道“我从山水窟中来”,其意鄙俗,殊难成对,为一七十八岁老者所撰并书。我说,此处当是八十老翁煞风景。至午,败兴而返。
从园中出来,找到一家相宜饭店用膳。同行胡公乃外科专家;夫人吴茂萱是内科专家。外科专家罹患痛风,每餐需预审菜品内嘌呤指标高低,内科专家严密监视之。是以不敢太放肆,点了清炖狮子头、红烧鲢鱼头、油焖蚕豆、芦笋、干丝、炒饭等。狮子头口感细嫩,然稍嫌乏力。鱼头味美,犹佳者焖蚕豆一品,但见砂锅上桌,豆泡于热油中,粒大肉细,碧翠鲜香,入口烫嘴。昨日在西津渡午膳亦有清炒油麦菜一品,用大号砂锅上桌,揭盖后只见锅底薄薄一层青菜,全无汤汁,油漫过菜面,食之酥香有韧劲;作料可见蒜瓣、火腿末,或者还有虾酱。用大锅上桌,恐是先烧热油,爆火腿蒜瓣酱料,然后倾青菜入锅,不须翻炒,加盖捂严上桌,所以须用大油炙之。淮扬菜油重,于此可见。今日干丝平平,似不如自家动手。沙爷于美食乃外行,专等扬州炒饭上来,埋头连啖三碗,全然不顾茂华温言劝阻。自出门以来,此公便胃口大开,昨晚在镇江共进广东粥,竟然暗中剥了两枚自带煮鸡蛋,趁人不注意迅速埋入粥罐中。我亦曾为他讲解过美食之道,看来白费工夫了。
酒足饭饱,信步向“扬州八怪纪念馆”走去。这里似较瘦西湖游人略少,好像也没有哪个官员在这里题诗补壁晾书法。在玄关处,沙爷细读着镌刻在红木板壁上的介绍文字,殷勤的工作人员凑上前去,意欲推销馆内经营的纪念品。沙爷满面堆笑,回身恭维主人说:“你们很不简单,这么长一篇介绍,只错了一个字!”――八怪之一李方膺误为李方赝。错了传主之名,错得不轻。主人吃吃地笑,不以为意。所谓扬州八怪,乃一群自由主义文人,书画风格颇越轨,但不冲下山坡,所以为士林雅爱,康、雍、乾青睐。
辞别八位怪才,又至何园转了一圈,感觉这是晚清一暴发户所构院落。广厦千间,一家独踞,了无灵气。随后乘车返回镇江,大家都有些疲惫。
2010年4月18日,
旧历三月初五 镇江
天色铅灰,小雨淅淅沥沥。茂华坚持要看英国领事馆旧址,沙爷坚持不看,哀婉陈情曰:眼睛痛,畏光,角膜发炎……其状悲苦,仿佛我等代表组织要他写检讨。
记得我们曾谈起过《浮生六记》,沙爷说,从中可以看出,一个清白读书人的柔弱无告、负重以行;沈复实乃善类,言行不脱书卷气,所以备受逼迫,为市俗社会不容……尽管负重,尽管柔弱,但还是要行。
流沙河所负之重有多重?平反后,刘绍棠向流沙河说起懵懂中他所涉之险:1962年毛远新受诏在北戴河晋见游泳中的毛泽东,因为惧水而不敢下海同游,毛泽东不悦,训勉说,无非就是呛两口水嘛,有些人呛了水能总结经验,像刘绍棠,还能爬上岸来;像流沙河,就只能沉到海底了……得知了这段最高指示,刘绍棠说,当时他的心为流沙河揪得很紧。
其实流沙河怎么可能成为敌人呢?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他跟着西戎去军管会办事,卫兵把枪一横道:干什么的?意思需出示通行证,沙河顿时高举双手做投降状,使得革命作家西戎大为生气:你这是干啥!沙爷始终认为,中国从来就不存在一个叫“右派”的政治派别,毛泽东虚拟出这个假想敌,是为了打击他那些政权内的同事们。
至于投降,那是沙爷的本能反应:他能判断自己遇到了什么人。如果在座谈会上领导说:有些人狂得了不得,写个什么“道德经”,竟然署名老子著!一会儿又装怪假谦虚:孙子兵法!你糊弄谁呢……自然唯唯,点头如仪――这需用几十年工夫修炼!老子张开嘴让孔子看里面有什么。什么也没有,牙早掉光了。又动动舌头,舌头还在。硬的没有了,软的还在――这是大智慧。
没商量,只好听沙爷躲在客栈“养眼”,我等冒雨出游。好在到达英领馆旧址雨停了。典型的英式建筑,颇秀美。高下错落有致,布置奇巧,登顶可见长江。遗址旁即西津渡街。折入古街,顿时觉出清代殖民地氛围:石板路,青砖墙,老式民居与西洋楼房对峙。这边厢是仍有香火的土地庙,那边厢好似昔日洋教堂。有麻石斗拱横跨两边,上书“同登觉路”,看起来中西文化已然实现跨越式和谐……
古街中段有元时所建昭关塔。至下段,则有恒顺醋坊,似为1840年所建之老店原址,格局古旧。店面有篆文联:恒产恒心恒发展 顺情顺理顺财源,醋坊老板读过孟子,知道无恒产者无恒心;有私产的人才能对社会负责任,可惜这个道理现今社会已不能接受了……
下午回客栈,方知沙爷并未在家规规矩矩养眼,而是私逛书店,捧回宋人王明清《挥麈录》一册,甚为得意。晚餐后,力劝我与他再去书店浏览,结果我的箱子里也增加了一册《挥麈录》。
2010年4月19日,
旧历三月初六 镇江-上海
早餐后各自回房休整,私下睡了个回笼觉。
中午离开镇江,登车南下上海,至沪约三点半。有沪上费先生尽地主之谊,热情迎于车站。茂华说,费先生儒雅,虽仕途辉煌,但向慕斯文,敬重流沙河。
随即径往主人安排之东亚富豪酒店。的士停稳,即有英俊门僮趋前迎客,彬彬有礼,此时我等俨然“富豪”,几乎有了要赏服务生小费的冲动;一进门就傻了:酒店要对我们挨个搜身!行李则被门僮送入X光机扫描!“富豪”顷刻间成了黄泛区流窜来的可疑饥民……费先生说,上海此番举办世博会,安全压力甚大,不得不尔,望我等勿以为意。自此进一回酒店搜一回身,住三天搜身十余次。沙爷自然如遇大兵,每临检,均举手做投降状,极其熟练。
在房间稍事休憩洗漱后,六点正,费先生准时出现在酒店大厅,邀宴沙爷,我等叨陪。宴席设于“上海老站”酒楼。至则发现,所谓老站,并非妄说,真如殖民时期之车站装潢。犹令人称奇者,尊贵包厢两间,一为宋庆龄当年所用铁路专列,一为慈禧所用专列,堪称文物。费先生订席在慈禧专列。列车内饰皆优质木料,长可八九米,宽约三米,可知当年铁路用窄轨。车厢内长条餐台,十人以下会餐场景温馨。主人精于宴客,菜品显然经过斟酌:清炒虾仁、鳝糊、八宝鸭、烧�鱼、油焖冬笋……皆上海本帮菜。其中年糕香糯可口。
席间有新民晚报严主编作陪,宾主相谈甚欢。严主笔尊府,即旧时上海报界闻人严独鹤,与此公宴于上海老站,宜也。
晚上在酒店看政府新闻,谓世博会开场在即,饬令市民八类物品不得带入会场,诸如饮料、打火机、长柄雨伞……看来我等已步入反恐前线,须索小心。
2010年4月20日,
旧历三月初七 上海
早起至酒店左近瑞鸿兴用早点。此苏帮餐馆,各色点心均佳,食客盈门。我和玲分别要了爆鱼、焖肉面;沙爷又是小笼又是面,茂华怕他过量,只好不断跟他分享。沙爷示意我看邻座:但见膀粗腰圆一大爷,摆着武术架势,头顶冒汗,狼吞虎咽,大快朵颐――“这才叫吃饭”,沙爷壮其豪气。惟胡公悲惨,面前稀粥油条而已。内科专家在侧,不敢抱怨,只能小声嘀咕:“要学会服从……”
此间费先生已至,笑容可掬,殷勤周到,谓今日乃世博会首次预演,入园仅廿万人,他已斡旋停当,安排我等入园拔头彩!赓即又殷殷嘱咐,说园区安检更严,包内不要带违禁物品,凡可成为袭击武器者皆在禁止之列……于是私底下想象,可否要求男性公民净身入场?
甫至园区大门,知费先生所言不谬。排队进场时,安检像细密篦子般梳理着每个人,恨不能要求观光者裸入,耗时一个钟头方才进得大门。入园后发现,欲观某馆,尚需排队预约。又花一小时,领到下午参观中国馆之预约券。
费先生跑上跑下张罗,建议我等分为几组,各选一馆排队,谁先排到则通知其余诸位夥同而入。此时天又雨,但见雨伞人头乱晃,无避雨处。烟雨蒙胧中,除各馆外形奇特,正不知该看何物,顿失兴趣,亟思归去……
玲与茂华她们不忍拂主人美意,在德国馆前加入蜿延长龙。我与沙爷急趋咖啡店避雨,不意店中爆满,连矿泉水都已售罄,只好夹于楼道人流中,状若绵羊挤在一起取暖。沙爷说,世博会应该办成世界之Carnival ,尽情展示各国风采,绅士淑女、牛仔靓妹;拉丁探戈、巴喱草裙……施施然,灿灿然,一次盛宴,一桩胜举。科技发明在其次,那是专家们的兴趣所在……我以为所见极是。
未几,玲与茂华等找来,说德国馆外发生骚乱,差点酿成群殴暴动。园区所有外国馆迅即宣布闭馆,拒廿万国人于门外……在我与沙爷坚持之下,决定放弃参观,打道回府。费先生甚尴尬,经我等一再说:此决非足下之过,才舒解了一些。仓皇出园,在马当路便餐后与费先生握别。
下午在客房高卧,以慰疲惫惊悸。
晚上在瑞鸿兴酒店用餐,堂内有官员书法家题辞 “每天进步百分之一”。等菜上桌之际,我有些不解这精心装裱的大中堂何意,大约是勉励店家精益求精,不断进取,但说辞真有些古怪:“每天进步百分之一”……沙爷凑近我悄声说:如果用文言翻译此话则当如何?我尚不及细想,沙爷说:“日进一点”……我俩相视哂笑,众皆不知所云。
2010年4月21日,
旧历三月初八 上海
昨夜小雨至晨,起床后望窗外,仍还细雨纷纷。瑞鸿兴早餐毕,乘旅游巴士往朱家角。
原本不抱什么期待,至则雨霁,好一派江南水乡风光!河汊纵横,两岸姹紫嫣红。镇内编石小路,酱园、药铺、邮局皆前清遗迹……经历过世博园的失望,这里好一似甘泉梦乡,心中有大喜欢。
李清照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其实来了愁兴许就消了,易安何妨一试?朱家角小桥小船,碧水悠悠,安静自如,说是心灵驿站并不为过。信步游至城隍庙,内有戏台,恐旧时社戏演出于此。戏台下面有联:筑斯台悠也久也 观往事梦耶真耶 真是好联!沙爷反复吟哦,神随联去。这是大彻大悟者心语,宜说与曹雪芹之流……
朱家角蹄膀、粽子、小扎肉,金灿灿,油亮亮,煞是馋人。中午即在临河饭庄品尝。惟清蒸白鱼“白”得似无任何佐料,可惜了好鱼!大约掌厨宗奉“至味无味”,所以白水蒸白鱼。
饭后乘兴泛舟河上。兴尽始登岸,见有“课植园”甚典雅,遂入园观赏。课,教授之意,动词。园主马文清,当地巨富,清道光间捐官道台,在此置地百亩,结庐建园。园内中西合璧,曲径通幽;河塘水渠,茂林修竹之设,暗示园主趣味不俗。尤清逸可喜者,后园阡陌,尽种油菜、苜蓿,耕耘农艺皆备,此主人所以“课植”之意,教子弟不忘根本。
沙爷说,重农在任何时代都是上善之举;伤农是自取败路。中国当代农民最惨之事,莫过于失去土地,失去业农之私产。农民是毛,土地才是皮,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窃以为,农民是从道德高地上守望至最后才撤退的。注水猪肉、三聚氰胺、苏丹红咸鸭蛋、洗衣粉蒸馒头、砒霜腊肉、福尔马林毛肚……账都算到了农民头上,惟不问是谁率先弃道德而堕落,官绅士商哪个阶层能说硬气话?
出课植园,信步走进一农家小院。院内仅容一小桌及数只小凳,然整洁干净。主妇姓胥,自称“青春埋葬在内蒙古”的知青,张罗茶水,干练热情。花鸟下有大犬,毛色油亮漆黑,热情如主人,友善可爱。在此品茗小憩,甚是舒服……
晚间回到上海,茂华往探何满子先生遗孀。其余各自流浪不题。
2010年4月22日,
旧历三月初九 上海-苏州
一早,费先生来酒店,将我等行李装入他开来的奥迪车,办好离店手续,随后听我等往城隍庙自由闲逛。约好中午在南翔小馒头店共进午餐。
豫园其实不错,过去未加注意。沙爷似很开心,要我与他在园门前合影。园内苔痕上阶、草色入帘,有清幽之气。人说蜀中多仙山,潘仲履官四川布政使,得山野林泉之气,他年建园,亦有流韵乎?自然,这只是臆测。
逛至玉玲珑前,有导游在为老外讲解照壁 “寰中大快”四字。英语很臭,不谙掌故,听起来十分别扭。沙爷顿时兴奋起来,说这四字英文表达很容易,我立刻拉他快走――我等并无向老外讲解之义务;也不必让导游难堪。至若玉玲珑,花石纲也罢,皱瘦漏透也罢,实在看不出有何好处。陈子昂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即因为他熟知西部极高山之壮美。那里动不动就海拔五六千米,每一座都银光闪耀貌若天神,如像贡嘎、央迈勇、夏洛多吉、仙乃日……可能,这就是家住洛阳不愿栽花的偏见。
近午,如约至南翔小馒头店喝茶进餐,费先生已订席候于此。主人和霭亲切,服务生殷勤周到,惟蟹粉包子已然没有了昔日美味。听说台湾逯耀东教授思念此物几十年,一俟两岸恢复交通,即刻千里来奔――品尝之下,大失所望,乃撰文表达不满;此举引起沪上报界某人士之抨击云云。包子做得好不好,该由食客评说,尤其如逯教授一类资深食客,更具真知灼见。逯教授乃旧时苏州县长三公子,他的童年与美味包子紧密相连,岂能胡说?其实不独南翔馒头,各地传统美食,都已无美可言。几年前曾在成都春熙路陪同马国朋友品尝“中华名小吃”,未料担担面糊的,赖汤元上桌吓人一跳:汤圆浮在牛奶一样的液体中,一问,果然是用花生奶煮的!如此藐视章法、毁弃品牌,究竟何意?原因只有一个:无恒产者无恒心――产业不是个人所有,谁肯拼死负责?
餐后,与费先生车站握别,感怀高义至深。三点半,抵达姑苏城。沙爷说姑苏之名,源自孤胥山;胥,古音同苏云云。
安顿毕,就近往游狮子林。晚餐在观前街得月楼,要了松鼠桂鱼、蜜汁樱桃肉。沙爷独喜樱桃肉,大啖过半,连称好吃;复又专注于扬州炒饭,又是三碗!众皆愕然,忧其有暴食之虞。沙爷毫不理会,一意孤行,埋头大嚼……
2010年4月23日,
旧历三月初十 苏州
终于摆脱在沪时的连日阴雨。蓝天白云之下,姑苏城内粉墙皂瓦,格外醒目。于是兴致勃勃,直奔枫桥。
寒山寺外,但见旅游专车甚夥,隔墙已知寺内人满为患。院墙上尽电脑制作历代名家诗词,多错字、别字。沙爷越看越气,斥之为“糟蹋中文”。细看问题多出在电脑将简化字转为正体,却不辨形、义,如“里”“里”混用,误“�”为“发”,以“闲”代“�”,“后”“后”不分等等,犹如伧夫摹仿宫廷礼节,随处露些破绽。呜呼,汉字何时拨乱反正?
枫桥游罢,归至朱鸿兴吃面。尔后参观太平天国忠王府。“义军”屠城之绩已黯然无痕,而这位“农民起义领袖”打造之纯金龙椅,却还熠熠闪光……
忠王府侧是贝聿铭捐赠并设计之苏州博物馆。色彩不俗,造型别致,然而总觉放在姑苏典雅园林群中,显得突兀异类。贝大师可能也竭力想铸中、西文化元素于一炉,困难在于,两种价值系统内的话语经常是难以翻译的。譬如中医与西医,各自语言绝难沟通――中西医结合根本就是荒诞主张。不如让它们各行其是,一个治 “病”,另一个治“未病”……
拙政园毗邻博物馆。一进园沙爷便生非分之想,进而做梦说若能将其中一亭赏给他……园内景物,昔时多次游览,皆如旧识。惟一处展览古典文具,不外湖笔端砚、徽墨荆宣一类,以“文房雅事”作标牌,招游人青睐。岂料主办者别出心裁,将四字竖排书写,两字一行挂在门楣上,依例就该自右至左排行,他却照现代横排书写方式自左至右排列,结果所有游客都读成“文雅房事”。我等窃笑,实在有助消食。
晚饭又因沙爷暴食,茂华不快,小有龃龉。餐毕,沙爷乃听茂华与其姊及胡公同回客栈,与我和内子偕行至观前街,夜游玄妙观,选购采芝斋枣泥麻饼,兴尽而返。途中,忽而忆起金圣叹。沙爷说,圣叹原本无意加入政治示威活动,只是在观前街偶遇太学生,遂结伙前往文庙哭临。我说,其实他们是反任维初。沙爷说,那还不是反对中央所派官员?
未知观前街遇太学生一节出自何处,待查。
2010年4月24日,
旧历三月十一 湖州
天大晴朗。
上午自苏州乘车,一个半钟头抵湖州。此行是圆吴氏姊妹探寻祖居之夙愿。在百乐门投宿客栈后,值中午,按客栈小姐指点去市中心丁莲芳百年老店进餐。分别要了卤豆干、荷叶蒸肉、馄饨、汤面、蒸饺。其味平平,乏善可陈。湖州乃浙北小城,无佳肴美味在料想中。
餐后至城中飞英公园。园内溪馆相传为晋谢安故宅,似不可信。另有墨妙亭,建于宋熙宁间,苏东坡撰《墨妙亭记》指此,倒是真的。其中韵海楼,并非颜真卿编纂《韵海镜源》之所,湖州刺史自有公廨,不必在此做学问。但在韵海楼饮茶晒太阳极舒服。乃各要青茶、花茶,眯缝眼睛于春日暖阳中,勾留至晚。这是此行中最为惬意的一次饮茶……
2010年4月25日,
旧历三月十二 南浔
风和日丽。一早乘车去南浔,车票捌圆。
南浔堪称秀美,林木郁郁葱葱,较朱家角更觉清丽可喜。可惜沙爷因眼疾未去。
南浔实不宜观景而应该当做书读。人说湖州一城不如半个南浔,言其富庶也。天下流金溢银之地甚多,似南浔者少,区别在金银流向何处。入南浔迎面可见嘉业藏书楼,粉墙黛瓦闪现在一片翠绿中,此为清光禄大夫刘镛之孙刘承干所置。民国二、三十年代鼎盛时,藏书数十万卷,多珍本善本。其中宋刻前、后《汉书》,为江左文宗钱谦益毕生追求之珍。
宋刻前、后《汉书》,本为吴兴赵文敏所有。王世祯以一庄园之价由陆太宰手中购得,再流入新安富户之手。钱牧斋以千二百金买入,珍藏廿余年后,因为柳如是构绛云楼需钱,不得已而转售予门生谢象三。痛失此书后,复遭甲申之变,绛云楼失火,钱牧斋藏书大半焚毁,乃至呼号痛哭说:甲申之乱,古今书史图籍一大劫;庚寅之火,江左书史图籍一小劫也!所幸宋刻《汉书》逃过此劫,但不知所踪。入清后,钱谦益探知此书在明叛将张缙彦手中,乃曲予奉承,甘为此等败类酬诗、写序,意在赎回,终未如愿……三百年后,再为吴兴刘承干收藏,岂非天意乎?
此正应了翁同�为南浔张静江宅所撰抱柱联: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 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刘承干为何藏书?为读书;为遵祖训。刘镛为“南浔四象”之首,家资钜万,皇上也有找他借钱的时候。他的钱从何而来?蚕桑丝绸、金融地产,莫不涉足,亲力亲为,集腋成裘,不靠祖上阴功,亦非血拼疆场……日本福泽谕吉为明治维新所设之理想社会模式为:学者以商致富,以富养学,终致达成文明社会――他早该来南浔取经。
“南浔四象”之张颂贤,与刘镛识见在伯仲间。其孙张均衡学金石书画颇见功力,与吴昌硕、郑孝胥、丁辅之流深交,家藏东坡《赤壁赋》手迹、赵孟�《胡笳十八拍》手迹;王献之、褚遂良、颜真卿、黄山谷、蔡襄之碑刻;董其昌、祝允明一流之尺牍;后曾发起草创西泠印社,亦曾襄助复旦大学之建立……
张颂贤另一孙张静江,民国元老之一,力助孙文革命,潇洒慷慨。孙文曾称其为革命圣人,题赠以“丹心侠骨”。静江客堂有联:满堂花醉三千客 一剑霜寒四十州 实其风骨写照。
纵观静江生前作为,可知中国士人阳刚一面:万世风云三尺剑 一庭花草半床书 即为抱负与追求。由此亦可知,江左多豪杰。不禁忆起钱牧之诗:埋没英雄芳草地 岁序耗磨夕阳天 洞房清夜秋灯里 共简庄周说剑篇……
读南浔,可知中华文明如何传承,又因何兴衰,实在获益至深!盘桓留连至两点,方返回湖州。
六时,由湖州抵达无锡。安顿后在西新酒店用餐不题。
2010年4月26日,
旧历三月十三 无锡
天雨。上午去太湖,倒是烟雨一色,颇类印象派画作。
在鼋头渚、三山绕湖一游,算是到过太湖了。湖岸沿途,冒出好些人造“景观”,诸如“中国第一玉皇大帝”“天街”“凌霄宫”“老子巨像”一类,恶俗不堪。较之往年蓝藻肆虐,太湖更其苦也!
中午返回市内,欲瞻仰东林书院。未至,沙爷已在想象此顾宪成、高攀龙领袖群伦的斯文胜迹,当如何令人高山仰止……至则发现,惟存遗址而已,文物阙如,建筑促狭,东林精英,已成孤魂野鬼。我等相对唏嘘。站在乾隆御题之“东林旧迹”石坊下,沙爷说,任何朝代,政府都不会欢迎东林一类士人。我说,此正儒家本色:王道在,儒家在;王道不在,法家在;惟有道家,王道在与不在,他们都不在。政治历来险恶,东林不幸,在于朋党……
于是说起党争,从元�党祸至于廿世纪内战。沙爷说,台湾余光中写过一首诗《所罗门之外》,大意是所罗门与死囚博弈,死囚所执骰子五面皆输,只一面曰可活。骰子在旋转中,死囚大声吆喝自信必胜……结果?诗人没说;问何意?不知道。其实结果已在标题中:出乎所罗门意料之外,死囚赌徒赢了。赌徒者谁?所罗门者谁?
晚至王兴记吃小笼。途中见顾毓秀纪念馆,沙爷大发感慨,谓年少时读过顾公文章《古城烽火》及剧本多种,是位天才。顾曾任中央大学校长,清华理工学院院长,优秀化学家。四九年去国,大陆无人再提起……至王兴记门前,沙爷瞥见街牌“学前街”,乃对我说:“记住学前街,下次再找王兴记就容易了……”稍顿,又说:“我恐怕不能再来了……”我一时语塞,久不能言。
2010年4月27日,
旧历三月十四 无锡-南京
晴天。上午去锡惠公园,心中愿景二泉映月。至则锣鼓喧天,人流如织,多老太老爷子,唱歌跳舞乱成一团。所喜二泉旁有茶肆,饮茶至午,各不相扰。
午餐后至薛福成故居游赏“钦使第”。读《庸庵笔记》,知薛叔耘毕生致力经世实学,成就斐然,实为晚清梁柱类人物。叔耘服膺魏源、林则徐辈,启康、梁变法风气,其经世实学与张之洞“中体西用”方针,皆为改良理论之利器,为曾国藩李鸿章经国大略举纲张目。斯人诚先贤也,虽被鲁迅污为“桐城谬种”类,仍难掩其为千丈寒木,染尽风霜,亦不可凋瘁。
所谓“钦使第”,是为表彰薛福成出任欧洲四国公使,并非皇家赏赐。其实就是中央颁发了“建设许可证”,钱还是自己出。叔耘乃于出使前,亲自筹划,依三条轴线建设,令其前窄后宽,府第成品字形,以暗喻鹏之奋翼、将徙南溟……耗银共七万二,历四年建成。
进将军门过天井,迎面“西轺堂”,牌匾为钱泳隶书,字极美。但恐怕是集钱泳字,因为钱泳辞世之时,叔耘尚年少。堂前抱柱联:情话悦亲朋莫谈邑中狱讼钱粮事 交友择贤俊愿识天下学问经济人 此令沙爷大感动,频频点头,久久玩味。沙爷说,那时吏治甚严,为官者也还懂得约束自己与家人,分清公私、识别良莠。
西轺堂背后即薛府正厅,曾国藩为其题“务本堂”匾额。务本,亦在强调勿忘农耕。他如惠然堂、怀顾堂诸舍,皆多名公手迹,如左宗棠、李鸿章、盛宣怀、张謇一流……予人强烈感觉:官场文化素养甚高,未见首长题辞有菜鸟书法,或则“每天进步百分之一”。
下午四时许,由无锡乘“和谐列车”返南京。
车上,恰与沙爷邻座,话题不受限制,就便信口雌黄,大肆胡诌。当然,音量调得很低。漫话至人之有趣与无趣,我问沙爷,年少时可也曾风流自任?沙爷愀然,说自己其实是个无趣之人:年轻时结交过一位宣传队女友,类学生妹,无果而终,手都没有拉过;后又有一位来文联学编务的女同事,相处感情甚好,但对方认为他太过简单幼稚,中止了这段情缘,令他“感觉还是多少难受”;再次是一位文工团员,亦因移情他人而告吹……此后即罹右派之祸,全力求生存,岂有风流之想? 至1985年,与何洁婚姻已然难以为继,遂主动提出仳离。分居五年后,1990年终获了断。一年之后始遇茂华,两情相悦,结婚至今,已幸福二十年之久了……
流沙河为人,虽然自觉无趣,但却常以无趣态度置身喜剧场中。某次行至家附近巷子深处,有汉子神色慌张推自行车趋前说:“师傅,要自行车不?实不相瞒,这是贼货――随便给两个钱就归你了!”沙爷顿时万分警觉,急忙将汉子拉至犄角处,压低声音道:“我也是干这行的――这两天风声很紧……”汉子撒腿便跑。平时言行,大率如此。
抵南京甫入酒店,即有出版社于凤凰台邀宴。席间寒暄如仪,只是可惜了食材:河豚皮粗肉柴,海参冷腥味涩。应酬一番后疲惫回店,倒头便睡……
2010年4月28日,
旧历三月十五 南京-成都
上午遇上好天气。原拟今日乘机返蓉,无奈茂华有恐高症,虽经集体规劝,仍不肯涉险。只得听其与茂萱乘火车陆行,其余四人夜飞成都。
中午送别茂华姐妹,“飞行队”尚有大半天闲工夫,乃径往南捕厅甘熙旧宅观光。说来滑稽,私闯民宅,乃侵犯隐私行为,除非他家藏社会公器。甘熙为人所知,大抵因其著作《白下琐言》,其中备述南京风俗掌故,读来有趣。至若他之术业专攻,如地学风水、堪舆星相,皆多荒诞,虽为皇陵看过风水,亦因皇陵死于非命,岂不哀哉!
甘家子弟中,有甘贡三者,与“民国四公子”中爱新觉罗?溥侗善,二人同属昆曲发烧级票友。以此,甘氏后人多混迹名伶巨星内,为江南现代风骚之一族……
此皆不足为社会公器。为公器者,甘家青砖小瓦马头墙,回廊曲径花格窗之产权,至1949年尽被罚没,成为公产。皇家拥九五之尊,有房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文宣王爵位至尊,曲阜有房九百九十九间半;甘家位在黎庶,居然有房九十九间半,差一点就僭越礼制了!此节将来可能入史。
晚至机场候机,就便进餐。沙爷肠胃不适,只喝了一杯牛奶,神情郁闷。临时组织在外科专家胡公牵头之下,对病情进行了细致分析,指出病人此次江南之行,多暴饮暴食,不听劝阻,致有今日之灾。进而指出:因其平素嗜食芝麻酱及蜂蜜若狂,每早餐则暴食一大钵,完全无视肠胃吸收与否。此极其错误之坏习惯,导致早餐过后整日不思饮食;此番行旅中胃口大开,即因为早上未进蜂蜜芝麻酱之故……沙爷赧然,良久,针对暴食问题做检讨说:“诚然,这就像开会时一次就传达五个文件,下面哪能消受得起?”
飞机上我在想:此番江南之行,也属一次传达了五个文件,不及细读。下次应该“深度游赏”:至一地,住下,留居经月……沙爷称是。
但愿这下一次尽早启动。